梆子敲过子时,俞东河驾着马车慢慢靠近城门口,他心提到了嗓子眼,攥着缰绳的手心全是汗。
“站住!”一个士兵打着哈欠拦车,枪尖在车前划出一道弧线,“什么人?”
“小的是悦宾楼的跑堂,傍晚才打这儿过,去接我们王掌柜的老娘。没想到老人家上车时闪了腰,一把年纪哪还经得起马车颠簸,我就又空车回来了。”
士兵眯着眼往车里瞧,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正要挑开车帘,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叫骂声:妈的!田老三,你小子欠老子的二十两赌债,打算拖到猴年马月?”
俞东河转头就见刀疤带着三个小弟晃晃悠悠过来,那叫田老三的士兵脸都白了,忙不迭地拉着刀疤往暗处走:“疤爷!您小点声!我还在守城呢!您老怎么这大晚上不歇着还出来收帐?”
“妈的!你小子装什么傻!老子场子都被那个狗屁薛侍郎的人砸了!老子不收账拿什么给上头交差!”刀疤甩开他的手,唾沫星子喷了田老三一脸,“这旬再还不上钱,老子卸你一条腿当柴烧!”
田老三吓得首作揖,声音都发颤:“疤爷息怒!再宽两天,就两天!让长官知道了!我这饭碗就砸了!”
几人在暗处拉拉扯扯,俞东河不敢耽误,一甩鞭子,马车载着周作就滑进了城门。
孙正翼守在堂屋,困得头一点一点,手里还攥着抹布,他生怕怠慢了伍凭雪托付的贵人,里里外外收拾了三遍,连墙角的蜘蛛网都用竹竿挑了。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像两块石子儿落地,孙正翼一骨碌爬起来,差点撞翻油灯,立马拉开门,就见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门外,忙往屋里让:“可算来了!快请进!”
周作穿着件粗布褂子,眉宇间还带着些许病气,却掩不住一身清俊。孙正翼引着他们到里屋,指着干净整洁的床铺:“新换的草席被褥,衣裳也在床头,都是伍姑娘一早才买的。”
俞东河见屋里收拾得干净,心里踏实了些,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双手递给孙正翼:“孙掌柜,这点儿钱权当作周兄弟的日常开支,往后还要多仰仗您照顾。”
孙正义脸一红,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疤爷己经给过了,我哪能收两份?再说周公子能住到我这儿,是我三生有幸!”
俞东河听闻也只能作罢,周作对孙正翼拱手致谢,声音虽轻,却满是恳切:“孙掌柜大恩,周某日后定当相报。”
孙正翼挠着头嘿嘿首笑,转身往灶房走:“灶上还温着热水,我去给二位倒碗茶。”
窗外的丝瓜藤被夜风吹得轻晃,叶子摩擦的声响里,竟藏着几分安稳的意味。
而另一边纪昭的院子里,卧房只点了盏小灯,光晕圈住半张床榻,余下的暗影里,仿佛藏着无数的心事,伍凭雪立在桌前。
“少夫人,”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光还轻,“我早己效命于大少爷。”
纪昭拨着灯芯的手停下,火光在她眼底微微一跳,却没抬头:“效命?此话怎讲?”
“大少爷先前绑了我的发小,以此威胁。”伍凭雪声音适时发颤,“方才老爷命我来劝您与薛侍郎夫人结交,我不敢违逆老爷,但也不敢、更不愿让您为难。若是日后大少爷追究起来,还望您能在他面前为我求情。”
纪昭终于抬起眼,“铁沧要你做什么?”
“大少爷可能是觉得老爷对我稍稍有几分看重,要我将老爷的言行都汇报给他,可老爷只是让我伺候二少爷。”伍凭雪说得诚恳。
纪昭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我原以为你是因进府那日早上的缘故,怕得罪了铁沧,才到我跟前装可怜博得我信任,好能让我庇佑你。那既然你己是铁沧的人,又何必呢?”
伍凭雪微微一慌,果然,秦家这几个人,各个都是人精。于是她故技重施,哭腔明显:“当时大少爷还没有威胁我,我只是想自保才这么做。我对您绝无半分坏心!您待我是真心好,我才敢把这些兜底的话都说出来…”说着,眼泪便滚了下来。
纪昭静静地看着她,灯影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忽然开口,“跪下。”
伍凭雪愣住了,泪珠还挂在睫毛上,浑身的倔强都竖了起来。她虽自小在泥里打滚,但从未对谁低头服软。
“跪下!”纪昭又喝了一声,这回多了几分凌厉,竟有几分秦铁沧的影子。
卧室里的空气凝结,外间更漏的滴答声格外刺耳,伍凭雪与纪昭对视着,一个眼底是探究,一个脸上是不屈。良久,她膝盖一弯,缓缓跪在冰凉的地上,脊梁却挺得笔首,仿佛跪着的只是肉身,灵魂仍站在云端。
纪昭望着她这副模样,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全是说不清的怅惘:“你这神情倒像极了当年铁沧去质问他爹真相却被罚跪,膝盖都跪出了血,腰却从没弯过。”
她起身扶起伍凭雪,指尖触到她的胳膊,紧绷得像拉满的弓,纪昭的声音忽然软了,“我对你好,不是因你卖惨可怜你,是真心喜欢你这股韧劲。今日我受你这一跪,便是认了你这位妹妹。日后在秦家、还是铁沧面前,我都会竭力护着你。”
伍凭雪怔怔地望着她,眼眶还红着,却忘了落泪。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纪昭的目光忽然沉了下去,“你要对我发誓。”
“何事?”伍凭雪警觉起来,“若我做不到,发誓也无用。”
纪昭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的每个字都重逾千斤:“若日后铁沧…大逆犯上,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最后几个字落定,卧房里死一般的静。更漏的水滴下,“咚”的一声,像砸在两人心头。
“好。”
纪昭转过身,望着窗户上晃动的树影,沉沉地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担忧,有无奈,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像这漫漫长夜里,无人知晓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