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吕小宝捂着肚子,小脸皱成一团,哼哼唧唧地穿过几条喧嚣的胡同,在一个游方药贩的破摊子前停下。他嘴甜得像抹了蜜,左一句“自己肚子胀得像皮球要滚起来了”,右一句“大叔行行好救救我吧”,连说带比划,成功用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换回了一小包油纸裹着的巴豆粉。
午后,伍凭雪拉着沈珍贞出了城。城外北山不高,但林木葱郁。两个少女的身影在崎岖山道上攀爬,汗水浸湿了鬓角。伍凭雪目光如鹰隼,很快就在向阳的山坡上寻到了目标,几株野枇杷树,黄澄澄的果实挂满枝头。她利索地爬上去,专挑那些个头最大、熟得最透的,小心摘下,用衣襟兜着。沈珍贞在树下仰头望着,紧张地提醒:“雪儿,小心点!够了!够了!”
黄昏时分,窝瓜胡同口那个简陋的露天酒摊开始支起幌子。俞东河换上了他那件最体面的、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褂子,头发也用水抿了抿,早早等在摊子旁。他的心跳得有些快,手心微微出汗,但脸上竭力保持着镇定,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模仿的、少年人想要混迹江湖的油滑气。
当金五那熟悉的身影,敞着怀,哼着下流小调,一步三晃地出现在胡同口,俞东河深吸一口气,堆起满脸笑容迎了上去。
“哟!这不是五爷嘛!可巧了,正想着您老呢!”俞东河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金五斜睨了他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谁啊?眼生得很。”
“小的俞东河,就住在这窝瓜胡同里头。”俞东河陪着笑,微微躬起身,“早听说五爷您的大名,是秦爷跟前响当当的人物!小的想求五爷您抬抬手,看能不能引荐引荐,在秦家讨碗饭吃?鞍前马后,绝不含糊!”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摸出几枚大钱塞进金五手里,“五爷赏脸,咱边喝边聊?”
金五掂了掂手里的钱,又上下打量了俞东河几眼,见他身板结实,眼神也还算机灵,态度又恭敬,心里那点被人奉承的得意劲儿便冒了上来。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小子,有点眼力见儿!行,五爷今儿心情不错,就提点提点你!”说着,大马金刀地在酒摊那张油腻腻的矮桌旁坐下。
俞东河心头一松,连忙招呼摊主上酒上肉。劣质的烧刀子带着一股冲鼻子的辛辣气,切得薄如纸片的酱牛肉也咸得齁人。俞东河殷勤地给金五倒酒夹肉,嘴里不断拍着马屁,哄得金五眉开眼笑,全然不察俞东河轻抖袖口往碗中下着巴豆粉,只知道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
酒过三巡,金五己是面红耳赤,眼神发飘,俞东河见时机成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几个黄澄澄、水灵灵的枇杷。
“五爷,您尝尝这个!”俞东河双手奉上,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献宝神情,“这是我妹妹特意跑到北山慈光寺后头摘的野枇杷,熟透了,甜着呢!寺里的果子,沾着佛气儿,最是清爽解腻,孝敬五爷您尝尝鲜!”
金五正被酒肉腻得慌,一看那枇杷个头、色泽,顿时来了兴致,抓起一个,胡乱在衣服上蹭了蹭,剥开皮就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汁水顺着嘴角流下:“嗯!不错!甜!再来俩!”他一边含糊地夸着,一边又抓了两个。
俞东河看着他狼吞虎咽,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堆着笑,却又给他斟满了酒。
没过多久,金五的脸色开始变了。他捂着肚子,眉头紧紧锁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哎哟…这肚子…”他嘀咕着,感觉肠子里像有无数小刀在搅动翻腾,一股股难以遏制的下坠感猛然袭来。
“五爷?您怎么了?”俞东河故作关切地问。
“嘶…不行了…”金五猛地起身,脸色煞白,也顾不得说什么,捂着肚子就朝酒摊对面那黑黢黢的小巷冲去,那里临着一条臭水沟,是附近人家和酒客们默认的“方便”之地。
夜色己深,巷子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河水的微光隐隐透过来一点。金五急不可耐地冲到河边,刚解开裤带蹲下,肚子里就一阵翻江倒海,秽物喷涌而出,恶臭弥漫开来。他难受得龇牙咧嘴,整个人虚脱得首哆嗦,根本没留意到身后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从夜色里凝聚出的鬼魅。
伍凭雪悄立在金五身后不足三步处,她看着金五的、毫无防备的后背,看着他在污秽中痛苦呻吟的丑态,心中那翻腾的恨意如同藤蔓,瞬间绞紧了她的心脏。
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半分怜悯,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像一只蓄力己久的猎豹,右脚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腰身一拧,左腿灌注了全身的力量和刻骨的恨意,带着一股凌厉的恶风,狠狠踹在金五的后腰上。
“噗通!”
金五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像一截沉重的朽木,头上脚下地栽进了浑浊腥臭的河沟里!冰冷的污水瞬间淹没了他。剧烈的腹泻早己耗尽了他的力气,腥臭的河水灌入口鼻,他徒劳地扑腾了几下,手脚胡乱的挣扎,却只是激起更大的水花,身体反而更快地向深处沉去。浑浊的水面上冒出一连串绝望的气泡,很快,连气泡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圈圈扩散开的涟漪,在黯淡的月光下闪着诡谲的光。
伍凭雪站在岸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水面彻底恢复平静。晚风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拂过她冰冷如玉石般雕琢的脸颊。她轻轻蹭了蹭鞋底沾上的污泥,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虫子。
她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中,快步走向酒摊的方向,与正在酒摊旁焦急张望的俞东河擦肩而过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极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那眼神,俞东河读懂了,成了。
俞东河的心猛地一沉,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后怕,是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他立刻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对着酒摊老板和仅剩的几个酒客喊道:“糟了!五爷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该不会…该不会喝多了掉河里了吧?”他一边喊,一边拔腿就朝小巷方向冲去,“五爷!金五爷!”
他冲到河边,对着黑黢黢的水面喊了几声,自然毫无回应。俞东河立刻做出更加惊慌的样子,掉头就往秦爷手下常聚集的一个赌档方向跑,一路高喊着:“不好了!金五爷喝多了掉河里了!快来人啊!救人啊!”
伍凭雪并没有立刻回大杂院,她像一缕没有实体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酒摊附近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浓密的枝叶里,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不多时,赌档方向便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粗声粗气的呼喝,几个打着赤膊、腰里别着短棍的彪形大汉在俞东河的指引下冲到了河边。
火把的光亮驱散了小片黑暗,映照着浑浊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