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柱的脸黑得像泼了墨,手里的茶盏被他攥得咯吱响,茶水溅出几点落在袖口,他却浑然不觉。
伍凭雪眼皮都没抬,只悄悄往外退去。这种父子反目的场面,她一个外人本就不该在场,尤其还是秦家父子,躲远点才是正理。谁料刚退到门边,秦铁沧的声音就飘了过来,带着戏谑:“诶!你跑什么?”
秦铁沧绕到她面前,抽出腰间的折扇往前一横,挡住去路。他个子极高,阴影罩下来,带着浓重的脂粉味,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几岁了?”
“十西。”伍凭雪垂着眼,声音平平。
秦铁沧笑了,“干巴瘦的小雏儿,我爹看上你什么了?还真想老牛吃嫩草啊?”
这话粗鄙,伍凭雪却没动怒,只抬起头,目光清亮,“我只是新来的丫鬟。”
秦铁沧挑了挑眉,倒有些意外她的镇定。他转头看向秦柱,折扇往伍凭雪身上一点,“爹,这丫头我要了。”
“这等好苗子给了你也是糟践了。”
“爹这话从何说起?”秦铁沧脸上的笑淡了几分,眼神里却多了丝冷光,“我对女人向来厚道,家里的,外面的,没一个骂我一句负心汉、薄情郎,哪像爹您…”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厅外的白幡,“当年二话不说就休了我娘,转头就娶了越国公玩腻的窑姐儿。到底谁更糟践人!”
“你!”秦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秦铁沧,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原来秦铁沧的娘是被休的?这位刚去世的夫人是越国公的人?伍凭雪忽然想起俞东河说过,秦铁沧那日问起金五之死时,虽纨绔却透着精明,绝非今日这副浪荡模样。看来这对父子,不仅是水火不容,暗地里怕是各有各的盘算。
她悄悄抬眼,见秦柱脸色黑青,秦铁沧嘴角噙着笑,眼底却藏着冰。这父子俩究竟是谁要周作的命?
秦柱终是没有再跟秦铁沧争辩,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瞧见了吧?我爹就这驴脾气!”秦铁沧语气轻浮地好似真的在评价一头驴,转头对伍凭雪扬了扬下巴,“走,跟我回院。”
伍凭雪却站着没动,垂首道:“公子恕罪,我是秦爷招来的人,得听秦爷吩咐。”
秦铁沧脸上的笑忽地退去,盯着她看了半晌:“又是一条哈巴狗!”
伍凭雪没接话,只当没听见。这话里有多少是骂她,又有多少是骂秦柱,只有秦铁沧自己清楚。
秦铁沧见她油盐不进,也懒得多费唇舌,转身便走,脚步踉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桀骜。
穿过两道月洞门,便到了秦铁沧的跨院,廊下挂着红灯笼,虽在丧期,却没摘去,只是用白绸遮了半截,透着股不伦不类的荒唐。
“猫儿!”秦铁沧扬声喊了一句,声音里的戾气散了些,多了几分随意。
廊下阴影里钻出个矮冬瓜似的汉子,虽身型短胖,手脚却灵活,正是他的亲信猫哥,猫哥是秦铁沧奶娘的儿子,打小跟着他混。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秦铁沧斜躺到榻上首打哈欠,猫儿立在一旁,“小翠和她那情郎,临死前可撂了什么?”
猫哥脸上闪过一丝狠色:“爷放心。小翠她妹子还在咱们手上,那车夫的老娘也被咱们接来‘好生照看’着。他俩怎么敢撂,到死都只说是二人为了私会,给夫人和身边的丫鬟们都下了点蒙汗药,以为只在茶水里撒了一点儿出不了事,不想酿成大祸。”
秦铁沧点点头,“那就好,过几天把那俩票子宰了,处理干净,别让人抓着把柄,这几天城里不太平,偏就我那老头子能安稳。”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你今儿见到我舅了没?他怎么说?”
“那天夜里舅老爷本是想浑水摸鱼把那尸体送到咱这儿,偏那几个杀手追下楼来,刀疤带人埋伏在附近可就是不出手,舅老爷不想在刀疤跟前漏了破绽,只能自己领了人和杀手过招,不过那几个杀手虽然出招狠辣,但却不想取他人性命,打斗了半日只能离去,显然是不想将事情闹大。刀疤那个捡漏的,在混乱中就将尸体拉走了,也不管咱舅老爷能不能打得过!”猫儿越说越气,尸体不仅没抢到,舅老爷还负了伤,怎么想都是亏。
秦铁沧似是困极了,闭眼养神,缓缓问道:“老头子事后可有找他?”
猫哥不知秦铁沧问的是舅老爷冯征,还是刀疤,只能一一答道,“刀疤自那夜把金五送出城,这几日吃喝拉撒都在赌档里;老爷没找过舅老爷,只是舅老爷昨日前来吊唁,老爷交代他悦宾楼最近肯定会被人盯着,什么都不用管,只安心做生意就好。”
“看来…老头子是把那尸体处理妥当了…”秦铁沧的声音也染上了惺忪睡意。
“应该是,刀疤整天喊打喊杀的,但是御下倒有一套,手底下那些碎催嘴都紧得很,套不出一点东西来。不过舅老爷说,这几日悦宾楼外多了不少脸生的探子,若是实在没什么线索,大可以绑个探子拷打一番,定能问出些东西来。”
秦铁沧没有说话,猫哥还当他睡着了,正要出去,却又听到几番叮嘱,“你让我舅警醒点儿。老头子得了越国公的信儿去悦宾楼救人,一定知道救的是谁,但都没对他提过一个字,转脸儿又加派了刀疤,显然是不够信任。”
“不要去动那些探子,既是越国公要救的人,就是缪国舅要杀的人,那些探子不是姓张,就是姓缪,动了他们咱不好摆平,搞不好还得在老头子跟前露了相,不值当。”
“还有,让我舅好好筛一筛悦宾楼,别再出个什么小二被收买、跑堂被威胁,人家到咱的地盘上做局杀人都不知道!”
猫哥一一应下,又说道:“舅老爷己经把那些不知深浅的都辞了,店里人手有点儿紧。不过昨天有个小子主动去做工,说是想当跑堂,王掌柜把他打发到灶房了,叫…俞?东海?东河?“
“俞东河?”秦铁沧眉头一挑,缓缓睁眼,“金五?刀疤?悦宾楼?俞东河?哪有这么巧的事?那天他在我面前装的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原来竟是个憋着坏的耗子!”
猫哥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拍了下大腿,“是那小子!金五落水那天跑去报信的!当时瞧着愣头愣脑的,不像有啥花样!”
“不像?”秦铁沧冷笑一声,“猫儿,去盯紧了那小子!看看他在悦宾楼捣什么鬼,跟谁来往,一举一动都给我记下来!”
“我这就去!”猫哥躬身退下,脚步轻快,转眼便消失在院子里。
秦铁沧支着额头打盹,听见脚步声,不情愿的抬眼,见妻子纪昭端着清粥小菜进来,香气勾得人胃里首叫。
纪昭虽是秦家的少夫人,但通身素净,只用一根碧玉簪子挽着头发。她将托盘轻轻放下,“昨夜喝了那么多,胃肯定不舒服,喝点粥再睡个回笼觉吧。”
秦铁沧揉了揉惺忪睡眼,没了方才在正厅的乖张,倒带了几分慵懒的温顺:“还是你疼我。”他伸手想去拉纪昭的手,却被她轻巧避开。
“先吃饭。”纪昭嗔了他一眼,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过去,“这是用新米熬的,足足两个时辰,你尝尝。”
秦铁沧还真就着她的手喝了,咂咂嘴,“香!”
纪昭也就一口一口喂着,另一只手里捏着块帕子,时不时替他擦去嘴角的碎屑,“昨儿在外面又没睡好?眼窝都青了。”
“可不是嘛!还得是你,我才能睡得安稳。”秦铁沧搂过纪昭,顺势就要躺下,却被她生生推开,“我还得去看慎儿的功课呢,昨天先生说他的字长进了不少,笔锋虽嫩,却有股韧劲。”
“我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秦铁沧洋洋得意,眼神里那点浪荡渐渐消散,多了几分为人夫、为人父的温和。廊下的风拂过,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脂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