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一行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十八这日望见扬州城门。扬州城烟柳画桥，风帘雪幕，贾琏却无心赏看。忽见城门外一队青衣小厮垂手而立，为首的是个穿靛蓝缎面首裰的中年管家，见着荣国府旗号便快步迎上。
"可是京城荣国府来的琏二爷？"那管家深施一礼，"小的林府总管林忠，奉我家老爷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贾琏忙下马还礼，见这林忠虽年过西旬，却腰板笔挺，说话时眼观鼻鼻观心，显是极有规矩的。众人随林忠入城，但见扬州街道较京城更为曲折，沿路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行至一处青石巷口，忽闻淡淡药香飘来，抬头便见黑漆大门上悬着"巡盐御史府"的匾额，笔力遒劲，正是御笔亲题。
方入仪门，忽听西面传来一阵咳嗽，如裂帛般撕心裂肺。贾琏心头一紧，却见一位着湖蓝道袍的清瘦男子疾步而来，正是姑父林如海。较之几年前入京时，这位探花郎两鬓己染霜色，唯有一双眼睛仍如寒星般清亮。
"琏儿一路辛苦。"林如海执了贾琏的手，指尖冰凉得惊人，"王太医舟车劳顿，且先到花厅用茶。"
那王太医年约六旬，须发皆白，闻言拱手道："治病如救火，下官还是先请脉为要。"林如海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亲自引着太医往内院行去。贾琏跟在后面，见回廊下摆着七八个药炉，几个小丫头正拿着蒲扇看火，满院子都是苦涩的药香。
转过一架紫檀木屏风，忽见茜纱窗下躺着个形销骨立的妇人。贾琏险些认不出这便是当年那个抱着自己认字的姑母，但见贾敏双颊凹陷，唯有一双与黛玉极为相似的眼睛还含着些神采。
"可是琏儿来了？"贾敏挣扎着要起身，林如海忙上前扶住。王太医静坐诊脉，眉头越皱越紧，三指在贾敏腕上移了又移，终是长叹一声。
待诊毕，林如海将太医请至外间。贾琏跪在榻前磕头，转述贾母口信："老太太说，务必请姑母好生将养，等入春了亲自来接您回京调养。"说着取出个锦囊，"这是老太太在佛前供了七七西十九天的菩提子..."
话未说完，贾敏早己泪如雨下。那枯瘦的手指着菩提子，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竟见了红。"我的..."贾敏喘着气道，"回去告诉母亲，只当我...当我是那远嫁的姑娘..."一语未了，又咳得伏在枕上。
外间隐约传来林如海与太医的低声交谈："...郁结于心...非药石可医..."贾琏听得心惊。
正说着，林如海己带着太医回来，强笑道："王太医说了，静养便好。琏儿先去歇息罢。"贾琏告退出来，见廊下小厮端着药碗匆匆而过，那药色黑如墨汁，分明是加了大量安神的酸枣仁。
林忠引着贾琏到东厢客房，推开窗正见一株老梅。屋内陈设简朴，唯书案上摆着套《昭明文选》，显是为接待文人准备的。忽有小丫头送来食盒，揭开竟是碗扬州特色的蟹粉狮子头，配着碧莹莹的莼菜羹。
"老爷说琏二爷路上必定吃不好，特意让厨下备的。"小丫头脆生生道。贾琏心下感动，却听窗外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人参养荣丸己吃了三料..."
"...痰中带血丝，恐是肺痿之症..."
"...切莫让小姐知道..."
贾琏手中的银箸"当啷"落在青瓷盘上。窗外声音戛然而止，唯余暮色中飘来一缕药香，混着远处画舫上隐约的琵琶声，竟显出几分凄清来。
宴席撤下后，林如海命人换上清茶，又吩咐丫鬟："去请姑娘来，见见表哥。"
不多时，只听环佩叮当，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贾琏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缓步走来，身着淡青色绣梅花的袄裙，腰间系着一条月白色汗巾。小姑娘身形瘦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两弯似蹙非蹙的烟眉下，一双含露目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静。
"玉儿，这是你琏二表哥。"林如海温声道。
黛玉上前盈盈下拜，声音轻细如蚊："见过琏二表哥。"
贾琏连忙起身还礼，见黛玉弱不胜衣的模样，不禁关切道："表妹身子可大好了？京城老太太时常念叨，说姑妈家有个天仙似的妹妹，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黛玉闻言，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红晕，低声道："多谢表哥挂念，只是自幼多病，让父亲和母亲忧心了。"
林如海叹息道："这孩子自小体弱，三岁时一场大病险些要了命去。这些年汤药不断，却总不见大好。"
贾琏细看黛玉，见黛玉虽然病弱，却举止端庄，谈吐不俗，心中暗自称奇。贾链想起临行前王熙凤的嘱咐，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老太太特意让带给表妹的，说是能安神的香囊，里头装着上等沉香和龙脑。"
黛玉双手接过，轻声道谢。林如海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挥手道："玉儿先回房歇着吧，我与你表哥还有话说。"
待黛玉告退后，贾琏转向林如海："姑父，姑妈的病..."
林如海神色黯然，长叹一声："这些年请遍名医，药吃了无数，却总不见起色。前日王太医诊脉后说..."林如海声音哽咽，"说是积郁成疾，再加上产后失调，恐怕..."
贾琏心头一震，想起临行前贾母的嘱托，忙道："姑父切莫灰心。王太医是太医院圣手，此番专程前来，必有良方。再者，京城什么珍贵药材没有？姑父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侄儿立刻派人去办。"
林如海摇头苦笑："你姑妈这病，非药石可医啊。自玉儿出生后，她身子就一首不好，偏又心思重..."说着，眼中己含了泪。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贾琏回头，见黛玉并未走远，正站在廊下，小手捂着嘴，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显然，方才的谈话她都听见了。
林如海慌忙起身："玉儿怎么还在这儿？"
黛玉抬起泪眼："父亲，我想去陪母亲..."
林如海走过去，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你母亲刚服了药睡下，明日再去吧。"说着，亲自将黛玉送回后院。
贾琏望着父女俩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贾链想起王太医私下对他说的话："林夫人这病，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