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走后,房间内一时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林黛玉立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着窗棂上雕着的芙蓉花纹,目光却飘向远处。那株她亲手栽种的海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花瓣零落几许,像是无声的叹息。
"姑娘..."紫鹃端了新沏的龙井过来,见黛玉这般模样,心头一紧。茶盏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黛玉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这茶..."紫鹃刚要说话,却见黛玉转身时眼角似有泪光闪动,顿时慌了神,"姑娘这是怎么了?袭人方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黛玉勉强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沙子迷了眼。"她接过茶盏,指尖冰凉,几乎感受不到茶水的温度。
紫鹃急得首搓手:"姑娘别哄我,我瞧得真真的。袭人那蹄子到底嚼了什么舌根?若是编排姑娘,我这就找她去!"
"紫鹃!"黛玉轻喝一声,又软了语气,"别去...她也是一片好心。"话虽如此,手中的茶盏却微微颤抖,几滴茶水溅在月白色的裙裾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紫鹃见状,连忙取出帕子蹲下身去擦拭,抬头时却见黛玉眼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她慌忙起身,将黛玉揽入怀中:"我的好姑娘,快别哭了。袭人说的那些话,未必作得准。宝二爷和宝姑娘不过是闲话几句家常,能有什么不同?"
黛玉伏在紫鹃肩头,瘦削的肩膀轻轻耸动。她想起前日去梨香院时,宝玉正与宝钗对坐弈棋,两人言笑晏晏,见她来了才略收敛些。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竟是自己太过迟钝。
"你不懂..."黛玉哽咽道,"宝姐姐端庄大方,又通晓世事,哪像我..."她忽然住了口,不愿再说下去。
紫鹃心疼地拍着黛玉的背:"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宝二爷待姑娘的心意,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那年姑娘生气剪了香囊,宝二爷急得什么似的;姑娘身子不爽利,宝二爷一日要跑三五趟来瞧。这些情分,岂是旁人能比的?"
黛玉闻言,泪却落得更凶了。她何尝不知宝玉待她不同,可婚姻大事,终究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薛姨妈常在贾母跟前走动,宝钗又得王夫人欢心,而自己...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人罢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笑语,似是探春、惜春等人经过。黛玉急忙拭泪,强自镇定。紫鹃会意,快步走到门前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到房内情形,这才松了口气。
"姑娘且宽心。"紫鹃回到黛玉身边,压低声音道,"老太太最疼姑娘,断不会委屈了姑娘。宝二爷若真有二心,头一个不依的就是老太太。"
黛玉垂眸不语,只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她想起前日凤姐儿半开玩笑地说要替宝玉说亲,当时众人只当是玩笑,如今想来,未必没有试探之意。薛家根基深厚,宝钗又素有贤名,若论门当户对,宝钗与宝玉也算般配。
"我乏了,想歇会儿。"黛玉忽然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紫鹃知道她性子执拗,此刻再劝也是无用,只得扶她到榻上躺下,又取了薄衾轻轻盖上:"姑娘且安睡,我就在外间守着。"
黛玉侧身向里,闭目不语。待紫鹃放下纱帐退出,她才任由泪水浸湿了绣枕。心中思绪万千,一会儿想着宝玉素日待她的好,一会儿又想起宝钗端庄得体的模样。两相比较,自己这般小性儿、爱使性子,难怪...
"林妹妹!"恍惚间,似听到宝玉的声音。黛玉猛地睁开眼,却发现不过是风吹动了檐下的铜铃。她自嘲地笑了笑,翻了个身,却见枕畔放着一本《牡丹亭》,那是宝玉上月悄悄塞给她的,说里头的词句美极了。
指尖抚过书页,黛玉忽然想起那日宝玉说:"这世间女儿,独妹妹最懂我的心。"言犹在耳,人心易变否?
窗外日影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黛玉望着那光影变幻,忽然想起幼时父亲说过的话:"玉儿性子太过敏感,将来恐要吃亏。"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这一夜黛玉就在恍恍惚惚中度过。
"姑娘可醒了?"紫鹃轻声问道,掀开纱帐一角,"该用早膳了。"
黛玉摇摇头:"没胃口,你们先用吧。"
紫鹃见她眼睛红肿,心疼不己:"好歹用些粥,不然胃里空落落的,更睡不着了。"
正说着,忽听院中小丫头喊道:"宝二爷来了!"
黛玉闻言,身子一僵,慌忙拭去泪痕,却又赌气似地背过身去:"就说我身体不适,休息了。"
紫鹃还未来得及回应,宝玉己经快步走了进来:"林妹妹怎么这个时辰休息了?莫不是身子不爽利?"
黛玉听他声音中满是关切,心中一酸,却强忍着不肯转身。紫鹃见状,只得打个圆场:"姑娘昨日看书久了,有些乏。宝二爷且先回去,明日再来吧。"
宝玉却不依,径自走到榻前:"好妹妹,转过来让我瞧瞧。我今日得了新鲜玩意儿,特地拿来给你解闷。"
黛玉听他软语温存,再也忍不住,转身坐起,却见宝玉手中捧着一只精致的竹编蝈蝈笼子,里头两只翠绿的蝈蝈正欢快地鸣叫着。
"这..."黛玉一时语塞。
宝玉见她眼睛红肿,顿时慌了:"妹妹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这般急切的神情做不得假,黛玉心中稍慰,却又想起袭人的话,不由问道:"昨日我们走后,你在梨香院待了很久吧。"
宝玉一愣,随即笑道:"不过是坐了坐。宝姐姐要绣花,说了会子话罢了。"说着,他忽然压低声音,"其实当时我想寻宝姐姐讨教针线,想给妹妹绣个香囊赔罪。上回惹妹妹生气,一首过意不去。"
黛玉闻言,心头一热,却又不敢相信:"你...你会绣花?"
宝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所以才去请教宝姐姐。不过她说了,男子汉学这个不成体统,最后给了我一个现成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荷包,"妹妹看可还喜欢?"
荷包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显是费了心思的。黛玉接过,指尖触到内里似乎有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缕青丝,用红绳细细系着。
"这是..."
宝玉脸上微红:"我的头发。古人说'结发为夫妻',我虽不能...但心意是一样的。"
黛玉顿时耳根发热,心中那股郁结之气忽然消散了大半。她抬头看向宝玉,只见他目光清澈,满是真诚,哪还有半点虚情假意?
紫鹃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妹妹可是听谁说了什么?"宝玉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待妹妹的心,天地可鉴。若有人挑拨,我..."
黛玉摇摇头,将荷包紧紧攥在手心:"没什么,是我自己胡思乱想罢了。"她顿了顿,又道,"二哥哥日后若要去梨香院...好歹告诉我一声。"
宝玉恍然大悟,随即郑重其事地竖起三指:"我贾宝玉对天起誓,今生今世心里只林妹妹一人。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快别说了!"黛玉急忙捂住他的嘴,"谁要你发这样的毒誓。"
宝玉趁机握住她的手:"那妹妹信我了?"
黛玉轻轻点头,眼中泪光闪动,这次却是欢喜的泪水。
窗外,暮色渐浓。两只雀儿并肩飞过屋檐,消失在晚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