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既出,媞祯当即变了脸色,立刻叫人都散了去,提了钟宝儿到屋里说话。
“你方才说,是陛下不让你说他来过建章宫,为什么?”
钟宝儿蹙着眉头,沉吟良久,“陛下古怪,听那“鸟说了几句话就变了脸色,叮嘱微臣说没见过他,紧接着就晕了。”
媞祯不自觉很文绣文鸳对视一眼,她们只知道皇帝晕倒了,却不知皇帝是在建章宫晕倒的,只怕这是要跟那只鸟有关了。
媞祯紧接着的问:“那鸟到底说什么了?”
钟宝儿噫了一声,“左不过是胡说几句,说杀了朱嵇什么的。”
媞祯惊惧地从宝座上站起,鬓边的石榴步摇发出啪哩啪哩的击打声。
“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钟宝儿被她的态度吓到了,蔫声蔫气道:“说……杀了朱嵇……”
这次字字句句是听真切了,顿时媞祯像是受了很大刺激一样失力坐下,恍恍惚惚中抓住坚硬的把手,恨不得用尽所有力气抓牢。
骗人的吧?怎么会这么巧!
真是她的时运走到头了么,连一只鸟都会出卖她?
即是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追究的,不是温钰把那鸟处理了,还能有谁这么大胆。
而后的事情也果真与她想得一样,陛下听完那鸟说的话就恼了,下令让宋桧处理掉,而她呢全然不知,满宫兴师动众的查是谁放了猫。
年纪轻轻的小女官经事本来少,以为是冲着她来的,心虚又害怕,索性就想藏起来躲避风头,反而被抓了个现形。
钟宝儿哭泣地抹着眼泪,“再然后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了,殿下您放过我吧。”
眼下媞祯真的没有心思在料理她,反正真相都大白了,怎么捂嘴都是没有用的。
等四下空了,她放空身子靠在凭几上,“怎么办,他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显瑀脑中的思绪一直在游走,想定了轻轻道:“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只鸟,能算什么证据,殿下只要咬定自己没有做过,陛下也说不了什么的。”
“何况陛下也未动声色,说不定也是想大事化小。”
可一想到温钰质问她的场景,媞祯就止不住心虚,“可是朱嵇是他的老师……”
“但除此之外陛下也没有其他证据呀。”
媞祯闻言,恐慌渐渐沉定下来,“对,只有一只鸟而已。畜生的话算不得什么,只要陛下找不到其他证据,就跟坐实不了我的罪名。”
“襄国已经没了,沈家的旧部也早已从北麓关撤退,他查不出来什么的。我不能自乱阵脚……我不能自乱阵脚。”
显瑀在她手上按了下,“那今夜的事情殿下打算怎么办?”
媞祯知道是指鸟的事,已经闹得纷纷扬扬,就必须得有一个交代。
她抿了抿唇,斩钉截铁,“这件事是个意外,全是照料鸟的太监看管不利,才放纵野猫损毁御赐之物。叫少府的人带走处理吧。”
显瑀怏怏应下,见她伸手摸着头上的榴花步摇钗,知道她是想起从前跟陛下刚相识的日子。
紧紧握住她的手,分外小心谨慎,“好妹妹,别想太多,只要别在陛下面前露了怯,慢慢地也就过去了。”
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忐忑不已。人总会为了瞒住一个小慌,用无数谎言掩饰它,渐渐的谎言越来越多,像滚雪球一样成为厚厚一团,等屋檐承受不住,就毫无预兆的掉下来。
媞祯闭上眼睛长叹,决定第二天还是要去温钰那里探探口风。
散了朝她就去宣室殿前迎他,没有什么冷遇,如常一样拉她上了御辇,问她昨夜睡得好么。
媞祯涩涩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听他又说起朝中的一些小事。
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徜徉在光滑的锦缎上,细细密密,绵绵絮絮,仿佛鹦鹉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
夜里微风透过菱窗吹过床帐,温钰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她枕在自己胳膊上,因疲惫睡的昏沉。
他没有吭声,就这样静默的看着,手慢慢贴在她的脸上。
一点一点向下移动,滑到了她的脖颈,她毫无知觉,只要他肯用力扼住,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切恩怨是非就都结束了。
他想着,力气一寸一寸往下压,越想狠心,胸口越打颤。就算事已至此,是不是也还有回旋的可能,就像宋桧说的,不能仅凭一只鸟给她定了死罪,这样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他的思绪和肢体没有一处不在挣扎,定定看了她很久,然后为她拽了拽被子,紧紧抱她在怀里。
媞祯被他忽然的簇拥惊醒,迷迷蒙蒙问他怎么了。
他没说话,目光似水一样流淌过她的眉梢,只是不停亲吻她的脸颊。
早在滕元明一案中他就曾抱有质疑,可始终没有发现她的蛛丝马迹。现在想来,许是薄云天和毕正义都充当了她的白手套,也不无可能。
至于毕正义和邹敬祥贬斥或辞官后下落不明,他眨眨眼睛大概就知道怎么回事。
他的处境决定他的头脑,有时候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不想深究这些细枝末节,可如今又重新牵涉起朱嵇的死因,他又不得不反复考虑从前的事情。
宋桧曾问他,“事情过了大半年,证据早就没了,陛下真要重查吗?”
半年里跟朱嵇相关的人证都惨遭灭口,事态已然超出他的想象,他大概想的到是什么结果,只是还有些不死心,也自然知道查是查不下去,只能动些别出蹊径的办法。
他没有明说,只是静静的看向窗外,想着明天是六月初六。
离开此前剑拔弩张的长安城,到行宫散散心也好,抛开一切是非不谈,他最眷恋的还是旧时人,旧时情。
三日后的正午,銮驾抵达九华行宫,不同于长安未央宫坐落在龙首原上,行宫地处山脚,又有飞端瀑流,苍松环绕,借着山势高低起伏,看起来格外宽广宏大。
待安置妥帖,媞祯便想去游“云飞御鹤”之景,温钰本欲与她同行,不料京中奏折送得飞快,只好先行回宫殿料理。
两三个时辰后,太阳已近落山,宋桧送来一碗参汤,神情温厚道:“这个时候外头正清爽,陛下也歇歇吧,国事再要紧,您的身子也要保重。”
温钰慢慢放下朱笔,思索了下,“让少府的人再添些冰来吧,夜里热,皇后睡不踏实。”
宋桧点头,“都备着了,陛下您放心就是。”又问:“要去散散心吗?”
温钰想了一想,起身往外面走去,过了幽月桥,见有几个侍女在溪边玩水,其中还有一个会唱曲的,声线婉转如黄莺一样好听。
宋桧在一旁打量着看他,“这个美人倒是俏皮,陛下要叫过来吗?”
温钰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安排的?”
宋桧不置可否,“陛下近来心事忧愁,奴才很是担心,想着除了皇后之外,您总要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温钰对着他无奈一笑,“知冷知热……何用有之?”双手背后往前看,“去看看皇后吧。”
皇后在外奔走,身上难免沾了尘土和落叶,他上前用手轻轻给她掸过,继续酝酿起温和的笑容:“累了吗?要不要用膳?”
她说好,被他搀着往云头软榻上坐下,又摸她心口道:“心症好些了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她心跳又加速了两下,“药吃着,好些了。”
“那就好。”他给她布菜,“都是些时令的蔬菜,是在行宫院子里种的。这原是前朝玄宗潜心修佛建的行宫,所以住的幽静,吃的也新鲜。”
她倒是知道玄宗这个人,听说半道上开悟,突然就要带发出家,政务全都丢给几个首辅手里了,算是前朝由盛转衰的开始。
用完膳眼皮子便开始打架,听着山间的流水和树叶沙沙声,一觉睡得很安静。
半梦半醒中,他喃喃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太困了听不清楚,大抵是哄她的柔情蜜语吧。
次日一睁眼身畔已无人,她披了件薄纱往外去,看见屏风外有温钰朦胧的影子在,欣然上前,朦朦中宋桧的声音深沉而幽远。
“京中的加急奏章,两日前滕元明的门生向京兆伊递交了一封陈情书,与太傅之死有关。”
媞祯本若宁静如秋水的眉毛忽然一颤,心连同寝殿里的冰,瞬时凉透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