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洋楼的。她目光空茫，神情游离，仿佛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在现实与记忆的风中飘荡，没有方向，也没有归处。
午后的阳光透过厚厚的梧桐叶子，斑驳地洒落在她的发顶，空气被炙烤得有些滚烫，热浪如如蒸汽一样向她扑来，使得她头昏脑涨，步履也愈发缓慢。
不知不觉间，她走进了八大关的巷子。这里隔绝了外面街道上的喧嚣的车声，只剩蝉鸣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沿着碎石路缓缓向海边走去，时不时闭上眼，任由迎面而来的海风扑打在脸上，咸湿而温热，像某种记忆的气息，令人既清醒又疲惫。
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平静。
她皱起眉，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接起。
“喂！老姐！跟那个姓陆的见面顺利吗？”
电话那头沈翊然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带着少年特有的爽朗，还有点欠揍的打趣。
她嫌弃地把手机拿远了一些，生怕他对自己造成听力损伤。
“你好吵啊，小点声……”她无奈地抱怨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见了他？”
沈念舟的声音有些发哑，每一个字都透着疲倦与隐忍，像是藏了太久的情绪都堵在喉咙里反复摩擦着。
“哼，我刚去公司找张叔，他说你今天去了一个挺漂亮的小洋楼，门口还有几个音乐符号？你在国内认识的学音乐的，不就那位陆知晏了？”
沈念舟单手叉腰，低着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嘟囔：“你小子什么时候脑子变这么灵了？……我其实不想见他的，可他们工作室的项目是我公司接的，能怎么办，烦死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然后沈翊然紧张地追问：“姐，你没事吧？他是不是又欺负你了？你现在在哪儿？我这就开车去接你。”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尽量平稳：“我在八大关这边，真的没事，只是有点累，想一个人走走。你别担心，也别来了。”
“真的不用我去？”沈翊然迟疑地问。
“嗯，真的不用。”她努力压住涌到嗓子眼的委屈，小声应着。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那好吧，你记得晚上早点回家。”
挂断电话后，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不觉间竟走了这么远。
阳光落在路边的草坪上，一家三口正坐在野餐垫上，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扎着两条羊角辫，咯咯地笑着窝在爸爸怀里，妈妈坐在对面，目光温柔，嘴角含笑.
沈念舟怔怔地望着他们，眼神一点点地失了焦。
如果她当年没有离开, 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家庭?
就在她出神的瞬间，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沈念舟猛地一侧身，一个男生骑着山地车从她身边飞快掠过，随后一个急刹，停在她面前。那人神情有些局促，连忙说了句：“不好意思。” 她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正要移开视线，却不经意看见男生车把上挂着的纸袋。她的神色忽然一怔，仿佛想起了什么，没再多说一句，转身快步朝大路走去。
来到路上后，她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报了个地址后便戴上耳机听起了歌。耳机里传来蔡健雅醇厚低沉的嗓音：
“其实很简单其实很自然
两个人的爱由两人分担
其实并不难，是你太悲观
......
我想你是爱我的
我猜你也舍不得
但是怎么说总觉得
我们之间留了太多空白格”
出租车一路疾驰，城市如一条不断延展的录影带，光影在窗外飞速掠过，沈念舟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耳机里的歌声像一张温柔却冰冷的网，把她困在自己那杂乱无章思绪里。
车缓缓在一栋有点老旧的小店前停了下来。
“姑娘，到了。”司机回头看她。
她下车站定，在看到小店的名字时，她的鼻子忽然一酸。
这里，是枝南书舍。木质的招牌虽己斑驳风化，却仍旧静静悬在门楣之上，仿佛守着时光的痕迹。
门前那棵老槐树依旧枝叶繁茂，浓荫如盖，阳光穿过缝隙洒落在青石地面上，斑驳陆离，屋檐下的风铃的声音若有若无，不复当年的清脆欢快。
这是陆知晏最喜欢的书店。
整个高中时期，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会带她来这里。她坐在角落的木桌旁，安静地帮他抄写一页页乐谱；他则穿梭在复印机前，替她复印那些珍贵的大师画稿。
这里，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夏天，他们会分享一杯冰镇的西瓜汁；冬天，他总会带来两个热腾腾的红薯，塞进她冰凉的掌心为她取暖。他们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沉浸在彼此的世界里，无声却温柔。
这间小小的书店，像极了他们的记忆存钱罐，一点一滴地，储藏着那些年最美好的时光。
沈念舟轻轻的推开门，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木质香气、混着书纸页的油墨味扑面而来，店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落地窗旁的黄色沙发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柜台后的老板背对着她正在整理着什么。
走过一排排书架，上面的书依旧像很多年前那样没有规律的摆放着，她的指尖在那些书脊上划过，仿佛走进了时光的暗流。
慢慢的她走到了书店最深处，那里有一个胡桃木框的大玻璃窗，窗外是一棵上了年纪的合欢树。
窗旁是一张小小的柚木矮桌，旁边放着两个小小的软垫，沈念舟轻轻拍了拍软垫，一小股灰尘弹起又落下，在阳光下仿佛是点点星河。
她坐在软垫上，微微仰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以及那棵缀满粉红花丝的合欢树。
风轻轻吹过，花丝在嫩绿的叶片间轻盈起舞，如同一群小小的粉蝶。
沈念舟看得出神，那静谧而明媚的画面仿佛将她整个人都卷了进去。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目光温柔而沉醉，一坐就是整个下午。
合欢花的香气顺着窗缝，溜进了沈念舟的鼻腔和大脑，让她不自觉的开始回忆。
门口那棵槐花树，曾在夏日傍晚的风中，悄悄见证了她和陆知晏的每一次拥抱。
那个堆满建筑书籍的旧书架前，她第一次战胜内心的胆怯，轻轻牵起了他的手。
而就在这扇窗下的午后阳光里，他曾趁她微微打盹的空隙，低头吻了她的额头，那一刻，她甚至连梦都泛着丝丝甜意。
那些片段，一幕幕地浮现出来，如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轻到几乎可以忽视，却又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被一道细微的反光晃了一下。她回过神，顺着光线看去，在一个老旧书架的最下层，她看见了一本熟悉的书，封皮己经泛黄，但是整体保存的还算完好。
“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
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缓缓蹲下身，指尖穿过尘土与书页之间的缝隙，小心却用力地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指尖轻轻抚过封面，眼眶开始一阵阵的发烫。
“Architecture and Music，Micha? Sienkiewicz。”沈念舟轻轻的念着。
这是她送给陆知晏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她翻开扉页，上面自己娟秀的字迹还清晰可见：
【愿我建的每一座城，都能听见你奏响的旋律。】
【愿你去到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我在你的身边。】
她紧紧的咬住嘴唇，一滴泪顺着脸颊落下。
沈念舟记得陆知晏看到这两句话时还调侃她矫情，她却一本正经地回道：“我这是对你许下的诺言，不是娇柔做作的少女情话。”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少年阳光下干净的笑脸，还有那股专属于他的，混合着香皂与乐谱油墨的味道。
她闭上眼，指尖微微颤抖地翻阅着这本书，大部分的纸页早己泛黄，却仍能看出旧日主人的珍视与爱护，哪怕时光流转，书页之间依旧藏着温度。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眼角忽然捕捉到一个角落里潦草的一行字：
【沈念舟，你是个骗子】
蓝黑色的钢笔字迹浓重而凌厉，愤怒的力道穿透纸背，仿佛情绪尚未干透便深埋进心底。她的胸腔像是被骤然收紧的弦线，一瞬间绷到极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咬紧唇，把那本书抱进怀里，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在封皮上晕开一圈浅浅的水渍。
“小姑娘你没事吧？” 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背后突然响起，打断了沈念舟的回忆。
她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刚才说话的人居然是是书店的老板，他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洗得有些泛白的藏青色马甲。他笑着站在沈念舟身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来了。”老板缓缓地说，“你是念舟吧？你高中的时候和知晏常来我这儿。”
沈念舟抬手匆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您还认得我啊。”
“怎么能不认得呀。”老板步履蹒跚着走到她身边，往书架上放了两本书，叹了口气说，“你和知晏，每次来都要坐在这个角落里，嘻嘻哈哈的，一坐就是一下午。”
老板说着捶了捶自己的腰，欲言又止，“可是后来你就不怎么来了，倒是他，这些年来得可勤了，总是会拜托我帮他找一些乐谱孤本……有时候还会和我聊聊生活近况。”
沈念舟低下头不说话，指尖无意识地着书角。
老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什么话：“你...手里这本，其实是他去俄罗斯读博士之前卖给我的。”
老板摘下了脸上的老花镜，看着沈念舟说：“他把这本书送到了我店里的时候啊，情绪很不好，我当时还纳闷儿，毕竟这本书是你当年托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我记得你说是送给他的礼物，这么贵重的东西这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哽咽：“那...他说为什么不想要这本书了吗？”
“他说……”老板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怜悯，轻声道，“他说想放过自己，不想再去浪费时间了，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空气忽然变得稀薄。
沈念舟几乎站不稳，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她睁大眼睛望着老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老板看她这个反应，大概也是猜出了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有时候啊，越是想要努力掩盖的，恰恰就是无法面对的。”
话音刚落，老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突然转身走到墙旁边的储物柜前，吃力的弯下腰，从第二层抽屉里抽出几本旧旧的笔记本，他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的递给了沈念舟。
沈念舟接过那几本笔记本，一脸疑惑的看着老板。
“这些，是当初一起被他送过来的，但是毕竟不是书，我没办法给他报价，他说让我帮他扔掉。但是我后来浅浅的翻看了一下，觉得你才是最该拿到这个的人，所以我就把它们都放起来了，想着如果哪天你再回到这里，就可以给你。”
老板拍拍她的肩，笑着说：“年轻人啊，总是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才会发现想要的东西或许就在眼前。”
沈念舟握着笔记本的手紧了紧，她点了点头，嗓子眼像堵了一团棉絮，只能轻轻地说：“谢谢您……”
“你手里的那本书，本身就是你当年找我买的，现在我还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老板笑着摆摆手，转身往柜台走去，
沈念舟回到角落里，坐在那个软垫子上，她手中捧着书和笔记本，仿佛捧着一段尚未腐烂却早己失温的回忆。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打破了沉静。沈念舟的思绪仿佛从深海之下被猛然拉回现实。她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短暂地犹豫之后，她还是接通了。
“喂？”
“沈小姐，您好。我是杨羽年。”对方声音清淡温柔，语气带着得体的礼貌。
“您好，杨特助。” 沈念舟轻声回应，起身走出书店，步入店前那棵老槐树的树荫中。夕阳透过枝叶洒落在她脸上，她微微抬手遮住刺眼的光。
“打扰您了，今天来电是想确认我们下一次的会面安排。”杨羽年的语气略有停顿，像是在斟酌措辞，“我们老板己经组建好了团队，希望尽快找个合适的时间，大家正式碰面，聊聊项目理念，也便于彼此熟悉。”
沈念舟的嗓音微微发紧：“会议……是和你们老板单独谈吗？”
她是真的不愿再面对陆知晏。单独相处，对她而言，是太沉重的事。
“其实我更倾向于和完整团队一起开会，这样沟通效率高，也避免信息落差。”
“您的顾虑我完全理解。”杨羽年语气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安抚性的从容，“请您放心，接下来的每一次会议都是正式团队会议，所有项目参与人员都会在场，不会安排您和我们老板单独见面。”
他的话语里带着分寸感，似乎早己洞悉了沈念舟与陆知晏之间的复杂过往，却也恰到好处地保持了克制。
“那请问，一周后的今天，方便吗？也就是下周二，下午西点，在我们工作室的会议室。”
沈念舟调出手机里的日程表，反复确认后终于轻声应道：“可以的，就下周二见吧。”
“太好了，还要麻烦您再发一份完整的个人履历给我，便于提前分享给团队成员。会议前一天我也会再跟您确认一些细节。” 杨羽年顿了顿，语气忽然柔和下来，“沈小姐，我想……这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对海晏来说是，对您……也许同样如此，Have a good day。”
电话挂断。
沈念舟依然站在槐树下，光影透过晃动的枝叶洒在她的脚边，斑驳如金黄色的湖水。
她低头看着这些光斑，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头的抽痛仍未完全散去，但有一种情绪，在体内悄然浮动，像春雪消融时的第一滴水，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苏醒了。
她摸了摸手中那本旧书和那一沓子笔记本，又回头看了一眼枝南书舍那扇熟悉的门，忽然有一种奇妙的预感：也许，那被自己强迫着早己停滞的命运齿轮，再次开始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