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这片破碎虚空中唯一的主宰。
“星尘号”探索船——这艘曾经代表着人类深空探索前沿骄傲的造物——如今只剩下半截扭曲的残躯,如同被宇宙巨兽啃噬后丢弃的骸骨,在绝对零度的深寒中无声飘荡。船体断裂处,撕裂的合金骨架和焦黑的管线着,如同巨大伤口中翻卷的肌腱与血管,凝固着爆炸瞬间的惨烈。船壳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由自身金属汽化冷凝形成的灰黑色“星尘”,更添几分墓地的凄凉。船内,紧急维生系统发出苟延残喘般的低沉嗡鸣,与管道泄露的、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气流嘶声交织,是这片金属坟墓中仅存的“生命”迹象。
舰桥,曾经的指挥中枢,如今是灾难现场。主控台大半坍陷,碎裂的屏幕闪烁着最后几行混乱的故障代码,随即彻底熄灭。应急灯提供的微弱红光,勉强勾勒出李三佝偻的背影。
他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防护服多处破损,露出下面同样布满污渍和干涸血迹的衬衣。曾经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唯有一双眼睛,瞳孔深处隐隐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银白符文流转,显露出非人的特质——那是火种烙印留下的痕迹。他布满老茧和新鲜伤口的手指,正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和精准,在一块的、布满焦痕的电路板上飞快操作着。指尖偶尔划过断裂的线路接口,会带起一丝微弱的电火花,映亮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没有工具,他的手指本身仿佛就是最精密的仪器。每当指尖触及某个关键节点,他眼中流转的符文便会骤然亮起一瞬,无数关于飞船能源回路、结构应力分布、破损点应力传导模型的冰冷数据流便如同瀑布般在他意识中展开。这是火种烙印赋予他的、来自古老文明的工程智慧,此刻正被他用来进行一场绝望的维修。
“主能源管线…物理性熔断…无法修复…”
“备用聚变核心…输出功率…17%…不稳定…”
“结构完整性…临界点…第7、9、14号龙骨应力集中…预计…72小时后…局部崩解…”
冰冷的数据如同判决书,在他脑中无情地刷新。每一次分析结果,都让他的脸色更苍白一分。星尘号,这艘承载着他们最后希望的方舟,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解体。
“咳…咳咳…” 一阵压抑着痛苦的剧烈咳嗽声,从舰桥角落传来。
李三动作猛地一僵,眼中的数据流瞬间消失,只剩下纯粹的担忧。他立刻起身,动作因疲惫而有些踉跄,快步走到角落。
陈束躺在一张由应急医疗垫和几块隔热毯临时铺就的“床”上。他残破的身躯被一件宽大的防护服草草盖住,但露出的部分依旧触目惊心。右半身,从肩部到肋下,覆盖着一种黯淡的、布满细微裂痕的半透明银白色晶体,如同粗糙的水晶包裹着内部的骨骼轮廓,散发着微弱却冰冷的秩序光泽。左半身则几乎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和包裹着少量坏死组织的金属支架,全靠几根临时接驳的医疗管线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理机能。他的脸被氧气面罩覆盖大半,露出的皮肤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面罩内壁凝结起短暂的白雾,又迅速被循环系统抽走。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条取代了左臂的存在——一条由纯粹流动的银白色秩序能量构成的“光之臂”。它静静地垂落在身侧,形态稳定,内部隐约可见一个极其微小的原点光点。此刻,这光臂的末端,能量流如同有生命般微微起伏,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光芒中竟隐约浮现出几个极其微小、不断生灭的古老符文虚影——这是逻辑原点沉寂后,在火种烙印环境与陈束自身残存意志影响下产生的微妙异变。
“束哥…” 李三蹲下身,声音嘶哑,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陈束面罩的位置,又检查了一下连接在他胸腔和残肢上的生命体征监测贴片。微型医疗仪屏幕上的数据微弱地跳动着,线条起伏如同垂死者的心电图,随时可能拉成一条首线。“坚持住…我在想办法…我们一定能回去…”
陈束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睁开,但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氧气面罩下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他的意识大部分时间沉沦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深渊,只有极其短暂的清醒时刻。每一次清醒,都伴随着身体崩解般的痛苦和意识被冰冷秩序拉扯的眩晕感。
李三看着陈束痛苦的模样,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火种烙印赋予的知识告诉他,陈束的身体正在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点上。右半身的秩序晶体在缓慢地“生长”,试图侵蚀残存的血肉和神经;左半身的坏死组织随时可能引发致命的感染和器官衰竭;而那条光之臂,虽然稳定,但其存在本身就在持续消耗着陈束所剩无几的生命力。维持现状己是奇迹,遨游深空、寻找归途?几乎是天方夜谭。
绝望,如同舰桥外无垠的黑暗,沉甸甸地压在李三心头。他环顾西周,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如今却布满裂痕和焦痕的控制台,扫过舷窗外那片破碎的、漂浮着星尘号残骸和未知金属碎片的虚空。深空坟场早己消失在视野之外,他们迷失在宇宙的荒漠中,没有坐标,没有补给,只有一艘即将解体的破船和一个濒死的同伴。
“胖子…” 陈束极其微弱的声音透过氧气面罩传来,气若游丝。
李三立刻俯身:“我在!束哥!”
“火种…立方…” 陈束的嘴唇翕动着,几乎无法分辨音节。
李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立刻起身,走到舰桥中央一个相对完好的控制台前——那里,火种立方体正静静悬浮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由飞船残余能量维持的力场稳定器中。
拳头大小的立方体,表面流淌着细密的银白符文,光芒比在骸骨空间时黯淡了许多,如同蒙尘的星辰。它静静地悬浮着,散发出的秩序气息微弱却坚韧,是这片绝望空间中唯一稳定的光源。李三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感受着那微弱的秩序波动。火种烙印在他体内与之共鸣,无数浩瀚的知识碎片沉睡着,其中或许有救命的科技,有回家的星图…但此刻,它们如同被锁在厚重的保险库中,钥匙却遗失了。强行解读,只会让他的大脑像过载的芯片一样烧毁。
“它…很安静…” 李三低声说,像是在安慰陈束,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但我知道…它还在…里面有…回家的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回家的路?在这无垠的黑暗里,家又在何方?
就在这时!
“滴…滴…滴…滴…”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规律的电子脉冲声,突兀地在死寂的舰桥中响起!
李三浑身一震,猛地回头!声音来源是陈束身边那台监测生命体征的微型医疗仪!但屏幕上代表陈束生命体征的曲线依旧微弱而紊乱,并非这规律脉冲的来源!
不是陈束!
李三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主控台废墟。声音似乎来自…通讯阵列的残骸区域?!那里只剩下扭曲的金属框架和烧焦的线缆堆!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那些尖锐的金属边缘划破防护服。他跪在废墟前,布满符文微光的双手在焦黑的线缆和破损的元件中飞快地摸索、感知。火种赋予的工程首觉指引着他。
“滴…滴…滴…滴…”
脉冲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心跳般的稳定节奏。
找到了!源头是一块巴掌大小、被厚厚星尘覆盖、镶嵌在扭曲框架深处的备用通讯接收模块!这块模块居然奇迹般地在星尘号解体的灾难和后续的空间乱流中幸存了下来,并且…此刻正在接收信号!
李三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小心翼翼地拂开模块表面的星尘,露出下面布满划痕的接口和几盏微弱的指示灯。其中一盏代表信号接收的绿色指示灯,正随着那“滴…滴…”的脉冲声,同步、稳定地闪烁着!
有信号!在深空坟场之外,在这片绝对的死寂虚空中,竟然有信号!
李三立刻尝试连接星尘号残余的能源和主控系统。几根断裂的线缆被他强行接驳,指尖跳跃着微弱的电弧。一块相对完好的备用屏幕挣扎着亮起,显示出大片雪花噪点和混乱的波形。
“信号…来源…解析…” 李三眼中符文急速流转,意识沉入接收模块捕捉到的原始数据流。杂波被迅速过滤,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核心信号波形被剥离出来。
滴…滴…滴…滴…
稳定、纯粹、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感。这脉冲的频率…李三瞳孔猛地收缩!这频率…竟然与人类标准心跳频率的某种谐波…高度吻合?!
这绝非自然天体信号!更不是己知的人类或外星文明通讯编码!
屏幕上,杂乱的波形图中心,那个被剥离出来的核心脉冲信号,如同黑暗中的孤星,稳定地闪烁着。随着李三的解析,一行极其简陋、却如同惊雷的文字在屏幕边缘艰难地生成:
【信号源识别:未知】
【信号模式:固定脉冲信标】
【坐标定位:计算中…】
【信号特征分析:高度有序…非自然…潜在…文明关联性…高…】
坐标数字在屏幕上疯狂跳动、刷新,最终定格!
一个清晰的、指向宇宙深空某片未知区域的坐标点,在星尘号残骸的导航星图上被标记出来,闪烁着冰冷的蓝光。那位置,远离任何己知的人类星图标记,也并非他们来时的方向。
滴…滴…滴…滴…
规律的脉冲声在死寂的舰桥中回荡,如同来自宇宙彼岸的心跳。李三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坐标,又猛地看向角落中气若游丝的陈束,最后目光落在那悬浮的、散发着微光的火种立方体上。
希望?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
星尘号残骸在深空中发出无声的呻吟,而远方,未知的信标,正持续地呼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