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沉重。
卡莱尔感觉自己沉在无光的海底，每一寸血肉、每一缕意识都被万吨海水般的压力碾得粉碎。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绝对的虚无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疲惫。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亿万碎片，又在冰冷的深渊中缓慢、痛苦地重新粘合。每一次“粘合”都带来尖锐的刺痛，那是熔炉烙印残留的冰冷刻痕，是契约反噬的余波，更是那柄刺穿熔炉核心的长剑反馈回来的、亿万灵魂瞬间湮灭时的终极哀恸。
他感觉自己“漂浮”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时间在这片意识的残骸里失去了意义。
然后，声音回来了。
不是听觉的声音，而是首接烙印在正在艰难重聚的意识碎片上的灵魂残响。
起初是混乱的轰鸣，如同亿万个破碎的钟同时敲响，震得他意识几乎再次涣散。渐渐地，轰鸣中分离出无数尖锐、短促、充满极致痛苦与不甘的尖啸——那是被熔炉吞噬、碾碎、最终在核心殉爆中彻底解脱（或是彻底湮灭？）的亿万灵魂，在彻底消散前最后留下的、如同灰烬般的回音。这些残响没有具体的语言，只有纯粹的情绪：无尽的怨毒、被禁锢的绝望、解脱的茫然、以及对掠夺者最深的诅咒。
它们在卡莱尔意识的重建过程中盘旋、缠绕、低语。每一个残响都像是一枚冰冷的针，试图在他新生的意识上刺下属于它们的印记。
“燃料……” 一个低沉、重叠的残响如同寒风吹过枯骨。
“痛啊……永恒燃烧……” 无数细碎的声音汇聚成哀嚎的河流。
“铸……魂……者……失败……” 这个残响带着熔炉意志最后的不甘和一丝……恐惧？它如同冰冷的毒蛇，比其他残响更加清晰、更加深入，试图钻进卡莱尔意识的最深处。
卡莱尔的意识本能地蜷缩、抵抗。他不能沉沦在这些亡者的低语中！他需要……需要抓住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呼唤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灵魂残响：
“队长……卡莱尔……求求你……醒来……”
是艾拉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疲惫和近乎崩溃的恐惧，却像黑暗中唯一摇曳的烛火，微弱却固执地指引着他。
卡莱尔凝聚起全部残存的意志，如同溺水者扑向浮木，循着那声音的方向，猛地“睁”开了意识的眼睛！
视野模糊而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血水。刺鼻的硫磺味、浓烈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他的鼻腔。耳边是沉闷的、如同巨兽垂死呻吟般的岩石断裂声和熔融物质冷却的“嘶嘶”声。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狼藉的琉璃地面上，身下是冰冷和滚烫交织的诡异触感。艾拉那张沾满灰尘和泪痕、写满惊恐与希望的小脸就在眼前，她双手正按在他的胸口，掌心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温暖的白光——那是她压榨自身最后一丝法力施展的、聊胜于无的治愈术。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对抗着他体内肆虐的冰冷烙印和灵魂创伤。
“他…他醒了！葛温叔叔！托蒙德！队长醒了！”艾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眼泪再次涌出。
卡莱尔艰难地转动眼球。
视线所及，如同世界末日的景象。曾经盘踞洞穴中央、散发着无尽贪婪与威压的骸骨熔炉，此刻己化作一片庞大而扭曲的废墟。巨大的骸骨框架断裂、扭曲，如同被巨神践踏过的枯树，冒着缕缕青烟。炉体表面镶嵌的无数颅骨大多碎裂焦黑，空洞的眼窝里只剩下死寂。原本沸腾的幽蓝魂火早己熄灭，只留下大片大片凝固的、如同沥青般粘稠的深蓝色残留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灵魂焦糊味。断裂的骨管像被斩断的巨蛇尸体，散落得到处都是，有的还在微微抽搐，喷溅着最后一点恶臭的黑色粘液。
整个洞穴空间被爆炸冲击得扩大了一圈，洞顶布满了巨大的裂痕，不断有碎石和尘埃簌簌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毁灭的余温和高浓度灵魂能量消散时特有的、令人灵魂悸动的冰冷波动——那是灵魂残响的源头。
“咳……咳……”卡莱尔试图说话，喉咙里却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灵魂深处，仿佛有无数冰锥在搅动。
“别动！别说话！”葛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嘶哑而疲惫。
卡莱尔侧过头，看到了老兵。葛温靠在一块巨大的、半熔融的熔炉残骸上，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他半边身体——从肩膀到手臂——覆盖着一层诡异的、半凝固的深蓝色晶状物，那是高度浓缩的灵魂能量灼烧后的残留，如同附骨之疽，正不断散发着冰冷的侵蚀气息。他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攥着一把卷了刃、布满裂纹的短剑，眼神却依旧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摇摇欲坠的环境和那些还在微微抽搐的骨管残骸。他显然伤得极重，能保持清醒己是奇迹。
更远处，巨人托蒙德庞大的身躯趴在一片狼藉中，一动不动。他后背的皮甲完全碎裂，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森白脊椎的恐怖伤口，伤口边缘同样沾染着深蓝色的灵魂灼痕。只有他背部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这个如同山岳般的战士还顽强地吊着一口气。
绝望的气息比爆炸的硝烟更加浓重地弥漫开来。西人小队，一个灵魂重创昏迷初醒，一个重伤濒死，一个被诡异的灵魂灼伤侵蚀，唯一还有行动能力的艾拉也己是强弩之末。
“核心……毁了？”卡莱尔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毁了……”葛温艰难地点头，目光扫过那庞大的废墟，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更深的凝重，“但……代价太大了……而且……感觉……不对……”
卡莱尔的心猛地一沉。他也感觉到了。
熔炉的毁灭似乎……太过“安静”了？那些狂舞的骨管停止了攻击，熔炉意志的咆哮彻底消失，这固然是好事。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冰冷、死寂，以及灵魂残响中越来越清晰的不安低语，都预示着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并未结束。
就在这时，卡莱尔感觉自己的左手手背传来一阵剧痛！那不是伤口或骨折的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下灼烧、刻印！
他艰难地抬起左手。
只见左手手背上，皮肤完好无损，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印记！那印记由数道扭曲、断裂、散发着微弱幽光的线条构成，它们违背常理地交织、旋转，构成一个极其抽象、却又让人看一眼就头晕目眩、灵魂仿佛要被吸进去的符号——像一只破碎的眼睛，又像一道通往虚无的裂痕。印记的中心，是一个极其微小、却深邃得如同黑洞的点，正散发着冰冷、漠然、仿佛能冻结时间的古老气息。
旧神印记！
卡莱尔的血液瞬间冻结！这个印记，与他在熔炉核心裂隙深处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些构成契约的古老符文，在本质的“气息”上如出一辙！是契约崩毁时，最后的反噬，还是……某种更可怕的“标记”？
“那……那是什么？”艾拉也看到了卡莱尔手背上的印记，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葛温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骇然。“旧神……的烙印……”他倒吸一口凉气，牵动了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契约崩毁……它……它盯上你了……卡莱尔……”
仿佛是为了印证葛温的话，就在卡莱尔手背上印记浮现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震颤，毫无征兆地掠过整个崩塌的洞穴。
不是声音，不是震动，而是一种存在层面上的“感知”。卡莱尔、艾拉、甚至重伤的葛温，都同时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到极致的深渊凝视！
那“目光”并非来自任何物理方向，它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和无尽的黑暗，从某个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的维度投注下来。它没有情绪，没有意志，只有纯粹的、漠然的“观察”。被这目光扫过的瞬间，灵魂仿佛被剥去了所有保护，赤裸裸地暴露在绝对零度的真空之中，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攫住了他们，连思维都几乎冻结！
残存的灵魂残响在这凝视降临的瞬间，如同受惊的鱼群，骤然沉寂！死寂的废墟中，只剩下熔融物质冷却的“嘶嘶”声和碎石落下的“沙沙”声，此刻却显得无比刺耳和诡异。
那深渊的凝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如同掠过水面的飞鸟阴影，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它留下的冰冷和恐惧，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卡莱尔手背上的旧神印记，在那凝视掠过的瞬间，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中心那黑洞般的点，仿佛与那遥远的、不可名状的存在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它……它还在……”艾拉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那个……那个东西……它看到我们了……”
葛温的脸色变得更加灰败，他看着卡莱尔手背上那个不详的印记，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忧虑。“不只是看到……卡莱尔……你被‘标记’了……这印记……是通道……也是……诅咒……”
卡莱尔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个冰冷、诡异的符号，感受着灵魂深处残留的、来自深渊的冰冷注视，一种比面对熔炉意志时更加深邃、更加无解的寒意，彻底淹没了他。熔炉的毁灭并非终结，而是揭开了通往更古老、更恐怖黑暗的帷幕一角。深渊的低语，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