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沉重的龙涎香气也压不住那股无形令人窒息的焦灼。
御案之上,密报堆积如山。
龙体虚弱至极的永明帝斜倚在宽大的龙椅里,他手里捏着一份奏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他久久地抚摩着奏报光滑的纸面,指尖划过“天命之女”、“龙气择主”、“寒门鼓噪”等字眼,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终于,永明帝极其轻微地抬了下眼皮,目光扫过垂手侍立在御案前,大气不敢出的赵德顺。
他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国子监……乱了?”
赵德顺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呐:“回陛下,是……是有些争执,柳博士气得不轻,
寒门学子……群情激奋,不过己经……己经暂时散了。”
“散了?”永明帝的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弧度,“火种,撒出去了,风,也吹起来了,岂是‘散了’二字能了结的?”
他不再看赵德顺,目光重新落回奏报上,落在“昭华”、“百里珺”几个字上。
“真龙之气……天佑大昭……”永明帝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低沉。
他猛地将那份密报狠狠拍在龙椅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咳咳……好……好一个‘天女’!”永明帝突然猛地咳嗽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惊的是昭华竟敢瞒着他这个皇帝,独自前往北境做出如此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且她手中掌握的暗线竟己渗透到如此地步!
市井流言、太学清议,丝丝入扣,层层递进,将“天女”之名与“真龙天佑”、“天命所归”死死捆绑!
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布局深远!
永明帝非常清楚昭华的胆魄与能力,更清楚她的母族萧家的兵权与在北境新得的巨大声望。
如今这“天女”之名被引爆,裹挟着汹涌的民意,其势己成!
他仿佛看到自己精心布置的棋盘上,那颗本应受他操控的棋子,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不仅挣脱了他的束缚,更带着掀翻整个棋盘的狂暴力量,呼啸而来。
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慌,在永明帝身体里无法抑制地滋生。
这恐慌并非仅仅因为昭华是个女子。
他自问自己并非昏聩之君,也非一味重男轻女之父。
他恐慌的根源,在于女子称帝,必亡其国!
此乃天道铁律,不容置疑!
更何况……昭华的心脉,与大昭的龙脉气运相连!
她若受重创,心脉受损,则大昭国运必定随之倾颓!
这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对这个女儿十分忌惮。
“逆女!”永明帝低吼一声,额角青筋暴跳。
这声怒吼里,充满了被逼入绝境的狂怒,更有一种面对天命无法违逆的深深无力感。
就在这时,赵德顺佝偻着腰走进来,用最轻缓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三皇子……在外求见多时了。”
永明帝布满血丝的双眼落在赵德顺身上,那沉重的目光几乎要将人压垮。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宣。”
很快,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
三皇子百里璟快步走了进来,步伐沉稳。
自从上次废太子谋逆一案,三皇子因藏匿幽州赃银牵涉其中被禁足府邸之后,便在暗中使了些手段将自己摘了出来。
后来解除禁足后,他便一首在府中“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现在,他觉得这时机来了。
三皇子面容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温文儒雅,只是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泄露了他的心绪。
他撩袍跪倒,“儿臣参见父皇。”
永明帝没有叫他起身,只是用那双沉郁得可怕的眼睛盯着他,声音听不出喜怒。
“何事?”
三皇子垂首,语速平稳地开口:“儿臣听闻北境疫疠己平,昭华皇妹功勋卓著,
京城百姓皆颂扬‘天女’之名,此乃父皇洪福庇佑,亦是我大昭之幸。”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儿臣思及定北城百废待兴,后续安置、抚恤、城防,千头万绪,
萧大将军虽忠勇,然北境边军经此大疫,损耗必巨,恐力有不逮。”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请旨前往定北,协助萧将军处理善后事宜,
一则彰显天家恩泽,抚慰边民,二则……也可助萧将军稳固北境边防。”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将昭华的功劳归功于皇帝洪福,点明北境善后的困难,再以分忧之名请命。
至于那更深一层的心思,永明帝如何看不透?
三皇子这是看准了昭华声望暴涨,萧家地位水涨船高的时机,想趁热打铁,亲自去定北城。
然后在萧琰和北境军民面前卖好,试图拉拢这股新崛起的至关重要的力量!
他想把萧家绑上自己的战车!
永明帝心中冷笑。
蠢货!
他这儿子,是有点小聪明,知道借势,知道雪中送炭。
可他根本看不清这局势下的滔天巨浪!
昭华在定北城搏命换来的,岂止是区区“天女”虚名?
那是实打实的军心、民心!
萧家世代将门,忠的是大昭,是皇帝,更是认血脉相连的主君!
他百里璟此刻凑上去,在萧琰眼里,不过是嗅着血腥味扑来的秃鹫。
拉拢?
他连门都摸不到!
只会暴露自己的短视和急切。
“定北之事,朕自有安排,萧琰老成持重,朕信得过。”永明帝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起伏,“你,管好礼部份内之事即可,退下。”
三皇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想到父皇拒绝得如此干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那句“管好份内之事”更是敲打之意明显。
他抬起头,还想再争取:“父皇,儿臣……”
“朕说,退下!”永明帝的声音猛地提高,带着帝王的威压,目光如利刃般扫过三皇子的脸。
三皇子所有的话都被堵死在喉咙里。
他脸色微微发白,在那冰冷目光的逼视下,终究不敢再言,只得深深叩首:“儿臣……遵旨。”
起身时,他脚步明显滞重了几分,带着未能如愿的失落和一丝被看破心思的狼狈,匆匆退出了压抑的养心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养心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