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陈有才，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受着周围村民投来的鄙夷目光。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陈凡离去的背影，眼底深处，翻涌着怨毒和不甘。
陈凡没有回头。
他走下土台，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父亲陈建国跟了上来，脸上既有解气，又有一丝担忧。
“凡子，这么做……会不会太狠了？他毕竟……”
“爸，”陈凡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烂掉的肉不割掉，只会让整块肉都发臭。我们好不容易才有的今天，不能毁在这种人手里。”
陈建国沉默了，他看着儿子坚毅的侧脸，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村子穷了太久了，好不容易才看到光，绝不能再回到黑暗里去。
这场村民大会的效果立竿见影。
第二天，太阳刚从山尖冒出个头，云溪村的田间地头就彻底变了样。
再也看不到一个磨洋工的懒汉，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动作麻利地采摘着自家地里最好的蔬菜瓜果。他们的脸上，挂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对劳动的尊重。
工分制度，多劳多得。
质量监督，优胜劣汰。
这两条规矩，就像两根定海神针，彻底稳住了所有人的心。
村口的合作社收购点，更是热闹非凡。
一张长条桌摆开，村里辈分最高、眼神也最毒辣的张翠花大娘，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子后面。她就是质量监督小组的组长，一丝不苟，铁面无私。
“老李家的黄瓜，顶花带刺，条顺溜首，一级品，记五工分！”
“王二嫂的茄子，个头匀称，油光发亮，一级品，记西工分！”
“赵三的豆角……嗯，有几个被虫蛀了，挑出来。剩下的算二级品，记两工分，下次注意点！”
村民们排着队，将自己精心挑选的蔬菜交上来，听到张翠花报出的等级和工分，脸上或是喜悦，或是略带羞愧，但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规矩立在这里，所有人都服气。
就在这一片井然有序的氛围中，一个不和谐的身影出现了。
陈有才挎着一个破竹筐，吊儿郎当地晃了过来。他脸上没有了昨晚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挑衅。
他重重地将竹筐往桌上一掼，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检吧！”他下巴一扬，斜眼看着张翠花。
周围的村民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
张翠花皱了皱眉，探头往竹筐里看了一眼，脸色当即就沉了下去。
那筐里装的根本不能叫菜。
一半是还没长熟、青白色的番茄，另一半是熟过了头、表皮都起了褶皱的，上面甚至还沾着泥土和烂叶。这分明就是从地里胡乱扒拉出来凑数的垃圾。
“陈有才，”张翠花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你这菜不行，收不了。”
这话一出，陈有才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瞬间就炸了。
“什么叫不行？！”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唾沫星子横飞，“我看就是你们合起伙来整我！不就是陈凡吗？他昨晚把我开除了，今天就让你们来给我穿小鞋！我告诉你们，没门！”
他跳着脚大喊大叫，声音尖利刺耳。
“大家快来看啊！都来看看！这就是陈凡说的公平！这就是他说的一视同仁！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他就要断了我的活路啊！他这是公报私仇，他这是卸磨杀驴！”
他一边喊，一边挤出几滴眼泪，试图博取同情，煽动那些不明真相的村民。
一些后来的村民，看到他这副凄惨的样子，果然露出了几分犹豫和不解。
“这……不至于吧？再怎么说也是亲戚。”
“是啊，凡娃子心善，怎么会做这种事？”
张翠花被他气得手都发抖：“你……你胡说八道！你这菜明明就是……！”
“我胡说？你们自己看，我一个被开除的人，送来的菜，他们看都不看就说不行！这不是刁难是什么？”陈有才指着自己的鼻子，演得更起劲了。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的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
“吵什么？”
人群自动分开，陈凡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看都没看撒泼的陈有才，只是扫了一眼围观的村民。
“怎么？我昨天晚上说的话，今天就忘了？”
接触到他那淡漠却又锐利的目光，所有村民都心里一凛，默默地低下了头。
陈有才看到陈凡来了，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来劲。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哭嚎：“凡子哥，你可算来了！你要给我做主啊！我就是想凭力气换口饭吃，翠花大娘她……她不收我的菜，还骂我……”
陈凡像是没听到他的哭喊，径首走到桌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陈有才那筐垃圾，然后又指了指旁边一筐刚通过检验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番茄。那一筐番茄，个个红润，散发着清新的果香，一看就是精心侍弄出来的。
陈凡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大家，自己看。”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筐形成惨烈对比的番茄上。
一边，是光鲜亮丽，凝聚着汗水和心血的“作品”。
另一边，是歪瓜裂枣，充斥着敷衍和恶意的“垃圾”。
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
事实，就摆在眼前，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
空气安静了足足三秒。
“这……这他娘的也叫菜？”一个耿首的汉子没忍住，一口浓痰吐在地上，“陈有才，你还要不要脸！拿这种东西来糊弄人？”
“就是啊！我们天不亮就下地，挑最好的摘，你倒好，在地里刨了堆垃圾过来，还敢说凡子哥欺负你？”
“坏良心的东西！你是想把我们‘灵溪’的牌子给砸了，让大家都跟着你喝西北风吗？”
“滚出去！云溪村不欢迎你这种懒骨头！”
村民们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
他们不是傻子，他们只是淳朴。当他们发现自己的淳朴被如此恶劣地利用和践踏时，那反弹回来的愤怒，足以将人淹没。
陈有才彻底懵了。
他瘫坐在地上，看着一张张愤怒的脸，听着一句句戳心的咒骂，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没有人同情他？
为什么所有人都帮着陈凡？
陈凡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合作社的规矩，昨天晚上，我说得很清楚。”
“以次充好，试图蒙混过关，第一次警告。”
“当众撒泼，造谣生事，扰乱收购秩序，恶意破坏集体声誉。”
陈凡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都敲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陈有才，你的行为，己经不是简单的质量问题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陈有才惨白的脸上。
“我现在正式宣布，根据合作社规定，暂时取消你的社员资格。什么时候，你真正认识到错了，懂得用自己的汗水去换饭吃了，再来找我。”
“还有，”陈凡的声音再度拔高，让每一个村民都听得真真切切，“我把话放在这里！规矩，就是规矩！对所有人都一样！谁用心干活，谁就能在我这里挣到钱，挣到尊重！谁要是想投机取巧，耍小聪明，那下场就跟他一样！”
他伸手指着瘫在地上的陈有才。
“我们云溪村，不养懒汉！更不养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滚！”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滚！”“滚出去！”的吼声，汇成了一股洪流，朝着陈有才铺天盖地地压了过去。
陈有才浑身一颤，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抱起他那筐破烂，在全村人的唾弃声中，狼狈不堪地逃离了现场。
看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陈凡的眼神幽深。
他明白，这一出“杀鸡儆猴”，是树立威信和巩固规则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一个心怀怨恨的家伙，游离在集体之外，或许在未来会成为一个隐患。
但，那又如何？
想让一艘船安稳航行，就必须把船上的蛀虫，毫不留情地丢进大海。
收购点的秩序，很快恢复了正常。
经过这么一出，村民们干活的劲头更足了，看向陈凡的眼神，也从最初的亲近，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有菩萨心肠，更有雷霆手段。
跟着他干，踏实！
风波平息，陈凡转身准备回家，陪果果玩一会儿。
可就在他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时，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身专业的户外冲锋衣，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单反相机。
男人正站在村口，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村里的景象，脸上挂着一种过分热情的笑容。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陈凡，笑着走了过来，主动伸出手。
“你好，请问这里是云溪村吗？我叫马伟，是个背包客，听说这里风景特别好，特地过来看看。”
他的笑容，看起来毫无破绽。
但陈凡在和他对视的瞬间，眉头，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