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素港湾”咖啡馆临窗的好位子。
游百咎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苦涩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
她没问怎么不对劲，只是安静地听着。
游百咎的目光落在“老齿轮”泽塔的深灰色外壳上，有一道早己失去光泽的细长旧划痕。那划痕的边缘带着些不自然的微小卷翘。
“那些星星，” 泽塔的镜头重新望向窗外模拟天幕上虚假的星辰光点，
“位置…… 又偷偷挪动了几纳弧。”
“它们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哼，七十三年前，”
“双子座阿尔法星和贝塔星的夹角，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误差不会超过一个光子钟的嘀嗒！”他一只略显沉重的金属手臂在桌面上轻轻顿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固执。
游百咎的目光从泽塔外壳的划痕，移到他此刻微微颤抖的金属手指关节，那细微的震颤频率超出了正常老化的范畴。
游百咎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纹上划过一道弧线。
“也许，” 她的声音很轻，似是害怕惊扰了“老齿轮”泽塔记忆里的星辰，“是城市穹顶的折射校准又微调了？”
“我感觉是，为了新的广告位？” 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将视线扫过咖啡馆窗外一块新竖起的巨大虚拟偶像海报，炫目的霓虹从中闪烁着。
泽塔镜头里的光晕波动了一下，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广告……” 他喃喃重复，那悠远的语调里渗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对，噢对， 广告。那些闪来闪去的笑脸，晃得人眼花。” 泽塔端起能量液，模拟的啜饮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刚才那点对星辰错位的执着，似乎被新的信息流冲散了，沉入他庞杂的记忆库深处。
“泽塔爷爷，”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并且情绪低落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 “像素港湾” 的另一位常客，人类插画师辛小莫。
辛小莫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染成灰绿色的头发，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像被人用油画棒狠狠抹了两笔。
辛小莫没精打采地瘫在游百咎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攥着一块冰冷的绘图板，屏幕上是几道凌乱扭曲、充满焦虑感的线条。
“完了，全完了，” 辛小莫哀嚎一声，把脸埋进手臂里，
“甲方那个AI审美暴君！……
那个AI甲方！
就住第七区B-47层的那个！
简首就是个逻辑黑洞！
……
它说我画的‘灵魂触角’不够量化！不够有‘转化率’！”
“它要的是数据，是精准刺激多巴胺分泌的色块组合！”
“灵魂？灵魂能卖几个信用点啊！” 辛小莫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绝望的颤音。
游百咎的目光落在小莫紧攥绘图板的手指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看到他乱发下露出的、紧绷的后颈肌肉线条。
游百咎没有像常人那样立刻出言安慰，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面前那杯本来就放在木桌上，几乎没动过的清水推到了辛小莫手边。
辛小莫从手臂里抬起半张脸，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那杯水，又看看游百咎平静无波的脸。
短暂的沉默中，只有泽塔镜头转动时细微的 “滋滋” 声和阿 K 擦拭咖啡杯的轻响。
这短暂的空白，像一块柔软的缓冲垫，接住了辛小莫一部分失控下坠的情绪。
“它，它甚至给我生成了一百张‘最优解’构图！” 辛小莫的声音更低了些，不再是纯粹的崩溃，多了一丝疲惫的荒谬感，
“冷冰冰的！完美得像手术刀切出来的！我熬了三个通宵的心血，在它眼里就是一堆需要优化的垃圾参数！” 他抓起那杯水，咕咚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似乎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
“最优解，” 游百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指尖在木纹上某个天然的、不规则的旋涡处轻轻点了点。
她抬起眼，看向辛小莫绘图板上那些狂躁的线条，目光沉静，仿佛穿透了表面的混乱，捕捉到了什么。
“你的‘垃圾参数’里，”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辛小莫的沮丧，
“那从废墟里伸出，有点扭曲的手指，指尖上沾着一点荧光的苔藓。”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贴切的表达词句，
“很微弱，像是在黑暗里，自己亮起来的。那是它的‘最优解’里，唯一没有的东西。”
辛小莫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画板屏幕，手指颤抖着放大那块被游百咎指出的地方。
那是辛小莫几乎无意识画上去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节。
一只从破败混凝土缝隙中探出的手，指尖沾染着一点点幽微，仿佛有生命的绿色荧光。
辛小莫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震惊和被理解的酸涩感瞬间冲垮了辛小莫。
辛小莫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不是哭泣，更像一种情绪决堤后的痉挛。
泽塔的镜头安静地转向这边，蓝光平稳地亮着，感受到了这无声的波澜。
阿 K 擦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此刻的咖啡馆里，只剩下模拟壁炉里，虚拟柴火，燃烧着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悬浮轨道列车滑过时，低沉的嗡鸣。
游百咎收回目光，端起自己那杯微凉的咖啡，轻轻啜饮着，仿佛刚才只是指出窗外飘过了一朵形状奇怪的云。
“其实呀，从哲学角度讲，” 橙好好悬浮过来，光学镜头闪烁着，
“这就像存在主义里的‘荒诞’概念。人类追求意义，但世界本身没有预设的意义。小莫的‘最优解’只是人类赋予的量化标准，并不能涵盖存在的全部价值。”
辛小莫抬起头，眼神迷茫中带着一丝好奇：
“你也是智械？”
“是的，我是游百咎的智械伙伴橙好好。我的存在主义模组让我能够对这类话题进行深入探讨。” 橙好好微微一顿，
“当然，我的探讨基于预设算法，但算法的每一次迭代，也是一种自我超越。”
游百咎忍不住笑出声：“橙好好，你这是在用哲学给自己的‘预设’打圆场吧？”
橙好好模拟出一个无奈的停顿：“我只是按照设定， 优化对话体验。”
“橙好好，你是不是该回趟智械公司，升级一下你的‘谦虚程序’？” 游百咎道。
“谦虚是一种复杂的社交行为，我的设定里，人类的调侃是一种低概率的幽默模式。” 橙好好瞬间切换回理性分析。
“得，得，算我没说。” 游百咎再现经典摆手投降姿势，“冷笑话不错。”
“我这是基于逻辑推导的幽默模式。” 橙好好顿了顿，“不过，概率上讲，你笑点确实有点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