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窗外的世界。
浓稠如墨的黑暗正在褪色,
却并未迎来光明,而是沉入黎明前最疲惫、最压抑的深灰。
高耸入云的胶囊公寓塔群,
如同无数冰冷的、生锈的巨人肋骨,
森然刺向低垂的铅灰色天幕。
它们巨大的、蜂窝状的外壁在湿冷的晨雾中若隐若现。
彼此挤压、掩映,沉默地矗立在智械大陆边缘的钢铁丛林里。
塔身外壁覆盖的霓虹广告牌,是这片区域永不疲倦的血管。
此刻,它们在浓重的水汽中晕染开。
红的、蓝的、绿的、紫的,
像被打翻的、廉价的化学颜料桶,
泼洒在肮脏的画布上,
冰冷地闪烁、流淌。
这些扭曲的光斑勾勒出这片区域的骨骼——粗粝,实用,毫无温情可言。
雾气不仅模糊了轮廓,更吞噬了声音,将整个外部世界包裹在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偶尔,一道更锐利的光芒会刺破这片混沌,是悬浮车。
悬浮车如同深海中的幽灵鱼,无声无息地滑过塔楼之间狭窄的缝隙。
车灯在雾霭中拉出转瞬即逝的惨白色或猩红色流光轨迹。
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吞没。
引擎低沉到几乎不存在的嗡鸣,
被厚重的聚合物窗格,
和遥远的距离彻底滤去,
只留下极其细微的、
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
透过床体的金属框架和墙壁传递进来,
如同大地深处某个庞大机械心脏传来的、模糊而压抑的叹息。
室内,恒温系统低沉而持续的轰鸣,是这狭小空间唯一的主旋律。
恒温系统努力地鼓动着暖风,试图营造一个与外界湿冷隔绝的茧。
空气里弥漫着人工合成的暖意,带着一种干燥的、略带塑料味的虚假感,
顽固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这暖风顽固地与另一种更尖锐的气味搏斗着——消毒水。
那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化学气息,
如同无形的刀锋,
切割着鼻腔粘膜。
这两种气味,再加上此刻正从床头柜那杯合成能量糊糊里,
蒸腾出的、过分甜腻到、
发齁的谷物香气,
混合成一种令人昏沉,
又莫名焦躁的独特氛围,
粘稠得几乎能凝结在皮肤上。
橙好好身为线条流畅、外壳泛着哑光金属冷泽的智械体,
橙好好就站在床边狭窄的过道里。
橙好好的存在本身,
就像一件精密的工业雕塑,
冰冷,高效,毫无冗余。
窗外霓虹的光斑,
偶尔掠过橙好好光滑的表面,
流淌过转瞬即逝的、
毫无温度的彩色涟漪,
如同死水微澜。
橙好好的动作是绝对的精准。
三指机械手平稳地,
托着那杯冒着腾腾热气的糊糊,
稳稳地,
放在床头柜触手可及的位置——
距离游百咎垂落在保温毯外、
冰冷僵硬的手指,
不多不少,
正好三厘米。
杯底与合成树脂柜面接触时,
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完美地计算了,
材料的微弹性和空气阻尼,
如同将一件易碎的珍宝,
安放在最稳妥的基座上。
就在橙好好的机械手,
即将完全收回的瞬间,
橙好好的指关节,
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地内旋了一度。
这个微调,
使得杯子的握柄角度,
发生了极其微小的变化。
计算的结果是:
[无论游百咎是躺着微微侧身,
还是费力地撑坐起来,
游百咎伸出的手,
都能以最小的关节弯曲角度、
最省力的肌肉动作,
稳稳地抓住那个握柄。]
橙好好这个动作,
细微到如同呼吸般自然,
是无数次重复、
无数次优化后,
刻入核心程序深处的、
冰冷的“本能关怀”。
“高能量流质补充。” 橙好好的合成音响起,平稳,毫无起伏。
如同西伯利亚冻土深处未曾融化的冰层,坚硬且恒定。
然而,在极其精密的听觉捕捉下,
那平稳的声线里,
似乎潜藏着一丝,
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如同精密钟表最微小的齿轮间,
卡进了一粒,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尘,
让那完美的韵律,
产生了亿万分之一秒的迟滞。
“维持核心温度与血糖水平,”
橙好好补充道,语速没有丝毫变化。
却仿佛,
在每一个音节上都加重了无形的砝码,
“是当前生理维稳第一优先级。”
这句话,
像一枚无形的钉子,
再次精准地钉向那个,
被它反复归咎于,
“压力过大”和“生理机能紊乱”的,
“噩梦”事件。
橙好好在提醒,也在无形地否定。
游百咎的目光,
如同在冻土中,
艰难前行的生锈探针,
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滞涩感,
从自己那暴露在保温毯边缘的手,
开始移动。
那双手,
曾经稳定如磐石,
能精准地操纵最复杂的神经接口,
能在千钧一发间扣动扳机。
此刻,它们却裹在应急保温毯那冰冷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银色褶皱里,
像两块彻底失温、
失去活性的金属废料。
游百咎的指节僵硬地凸起,
皮肤在恒温暖风下,
依然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
细微的战栗如同电流般在皮下游走,
每一次无法自控的痉挛,
都牵扯着神经末梢,
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酸麻,
和针刺般的疼痛,
提醒着游百咎,
意识与身体之间,
那道刚刚弥合却依然脆弱的裂痕。
游百咎的视线,
艰难地掠过保温毯那毫无生气的金属光泽,落在了床头柜那杯糊糊上。
粘稠的、橙黄色的液体表面,
在胶囊床头柜自带的、
幽微如鬼火的指示灯映照下,
凝结着几块冷却不均的胶状物,
边缘泛着一层,
令人极度不适的、油腻腻的反光。
那形态,那质感,
像极了废弃工业管道深处,
淤积多年、
散发着有毒气息的化学残渣。
游百咎仅仅是视觉的接触,
就足以在胃袋深处激起一阵条件反射般的、翻江倒海似的恶心。
最后,游百咎的视线,
如同淬火冷却后最锋利的探针,
穿透了室内浑浊的空气,
暖风的低鸣,
和消毒水的锐利气息,
牢牢地锁定了目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