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死战野狼峪
城外的喧嚣喊杀声被隔绝,城内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片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以及伤者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冯晖靠着冰冷的城门滑坐在地,狼牙棒“哐当”一声掉在脚边。他大口喘着气,汗水、血水混杂着流下,左肩和左腿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夏鲁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拄着半截弯刀,胸膛剧烈起伏,身上数道伤口深可见骨,全靠一口气硬撑着。
“冯将军!”
苏宛儿带着药箱,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地冲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疲惫的医者。
“先救重伤的弟兄…”夏鲁奇喘息着摆手,目光扫过跟着他杀回来的寥寥数十骑,眼神黯淡。
千骑出,数十归…
何等惨烈!
“宛儿,先给我家三郎疗伤!”
冯晖挣扎着站起,迎向苏宛儿,又回手拍了拍夏鲁奇的肩膀,声音嘶哑:“三郎…这把火…烧得好!”
他看着城外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那是契丹粮草辎重焚烧的证明,是夏鲁奇和千骑弟兄用命换来的战果。
夏鲁奇苦笑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苏宛儿撕开夏鲁奇破碎的衣甲,清理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让夏鲁奇倒吸一口冷气,额上青筋暴起,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待到苏宛儿用烧红的烙铁暂时止住他肋下一处最凶险的流血时,夏鲁奇才仿佛从剧痛中缓过一口气。
“三郎,烈哥儿呢?他带来多少兵马?能不能吃下城外的阿保机?”冯晖被困在渔阳城内,外边的消息根本进不来,既然夏鲁奇到了,他觉得沈烈一定就在附近。
“烈哥儿…”夏鲁奇猛地抓住冯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冯晖都感到生疼。夏鲁奇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冯晖,声音因剧痛和急切而颤抖,却字字如铁:“冯晖…听我说,我突入敌营前…烈哥的右路军在西北三十里外…”
冯晖瞳孔骤然收缩:“什么?!”
夏鲁奇急促地喘息着,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忧惧:“烈哥儿…被围了!耶律曷鲁和耶律剌葛两路大军将他堵在…堵在鹰愁涧以西的…野狼峪,他们…危在旦夕,我们没有援兵了!”
“啊?!”
冯晖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击,猛地站起,眼前又是一黑,踉跄一步才站稳。陈参、程保等人也围了过来,脸上皆是震惊与担忧。
“野狼峪?!”李承应熟悉渔阳周边的地形,听到“野狼峪”三个字,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了,“那是绝地,若无外援,走不出来…”
夏鲁奇看着冯晖瞬间惨白的脸,感受着他手腕上传来的剧烈颤抖,痛苦地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充满了无力与焦灼:“我本想…焚了敌营就去救他…可…可你也看到了…”
他环顾四周,残破的城墙,疲惫不堪、人人带伤的守军,自己手下仅存的数十残兵,“我们…我们分身乏术啊!”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城门洞内所有将士的心。城外契丹人的叫骂和攻城槌撞击城门的声音,如同丧钟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沈烈被围,兄弟危在旦夕,而他们,却只能困守在这摇摇欲坠的孤城之中,无能为力!
不仅如此,冯晖此刻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如果不是他冒然行事,绝不会出现这样的危机,是他害了烈哥儿,害了弟兄们。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却浑然不觉。
他抬头望向西北方,仿佛要穿透厚厚的城墙和弥漫的硝烟,看到那片兄弟浴血的山谷。眼神中,是无尽的自责,滔天的怒火,更是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野狼峪,残阳如血。
罗月华送给沈烈的那杆“罗家枪”已断,沈烈不想丢弃,将两截枪杆绑在背上,手中横刀已崩出三道裂口,刀刃上凝着暗红的血冰。
他背靠着一辆燃烧的粮车残骸喘息,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肋下箭伤钻心地疼。环顾四周,鹰愁涧以西的野狼峪,名副其实地成了吞噬人命的狼口,仅存的千余残兵被压缩在几辆燃烧的粮车和乱石堆围成的狭小阵地内。
“烈哥儿!东面…东面又上来了!”
陆道岩拖着中箭的左腿,嘶声指向谷口。
那里,耶律曷鲁的黑狼旗正缓缓推进,重甲步兵的盾墙在暮色中闪着寒光,如同移动的铁壁。而西侧高坡上,耶律剌葛的骑射手正将最后一囊箭矢搭上弓弦,箭头在夕阳下泛着幽蓝,那是淬了毒的致命寒芒。
洪少游狂吼着抡起仅剩的单锤,将一名攀上矮坡的契丹步卒连人带盾砸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脑浆溅在他焦黑的脸上,他浑然不顾,只是朝着沈烈方向嘶吼:“将军!让我带弟兄们再冲一次!老子给你撕个口子!”
沈烈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扫过身边仅存的千余残兵:人人带伤,战马几乎死绝,箭囊空空如也。脚下冻土已被血浸透,踩上去发出粘腻的声响。山谷两侧的枯树上,挂满了被契丹人虐杀的尸体,在寒风中摇晃,如同地狱的旌旗。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结圆阵!死战!”
沈烈的命令嘶哑而决绝。
不会有援兵的,即便夏鲁奇和与贺瑰赶来,也是送死,渔阳城更是自身难保,这是最后的绝唱了。
残兵沉默地收缩,以沈烈为核心,刀盾在外,长枪斜指,组成了一个带血的刺猬。陆道岩用断箭支撑着身体,指挥弓弩手将最后几支箭搭上颤抖的弓弦,箭头是磨尖的骨头。洪少游站在圆阵最外,独臂高举染血的铁锤,像一尊破损的凶神。
阵地核心,几辆侧翻的粮车后,弥漫着血腥与金疮药粉的刺鼻气味。
李愚正跪在一名年轻伤兵的身边,用牙齿撕下自己染血的官袍下摆,死死勒住伤兵大腿上那道深可见骨、仍在汩汩冒血的狰狞伤口。在他身侧,堆满了空箭囊和折断的兵器。
李愚额头青筋因用力而暴起,汗水混着血污从鬓角滑落,此刻的他早已撕碎了身上原有的斯文,眼神里只剩下决绝。
冯道则跪在另一名肠子外流的少年身边,素色的袍襟早已浸透暗红血污,修长白皙的手指此刻却稳如磐石,正快速而小心地将流出的肠体塞回腹腔,用撕成条的内衫紧紧裹住。
“冯县丞!药!”
李愚头也不抬,手伸向身后。
冯道解下已瘪了大半的药囊,转头递给李愚,“省着点用,只有这些了…” 随后他俯身对着那眼神涣散的士卒低语:“小兄弟,撑住,援军很快就来了。”
少年听到这话,涣散的眼神竟奇迹般凝聚了一瞬,死死抓住冯道沾血的衣袖。冯道反手紧紧握住,直至那手无力滑落。
他面无表情地合上少年的双眼,捡起地上染血的横刀,默默站到了程不换身侧一处刚被契丹兵冲击、出现空隙的地方。
今日必死!
冯道如此想。
或许…跪在地上,像狗一样乞求一条命,成为契丹人的奴隶,然后再凭借自己的本事,在契丹人里混个模样出来,这样就能活,还能活得不错,但他此刻不想那样做,只想跟着沈烈,站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