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汉家儿郎!
“弟兄们,杀!!”
渔阳城下,地狱图景骤然翻转。
冯晖的咆哮压过城头的鼓声,身上被血浸透又冻硬的皮甲,此刻在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左肩苏宛儿新缝合的伤口在动作间又渗出丝丝殷红。他单手擎着那杆血迹斑斑的狼牙棒,另一只手紧握“冯”字大旗的旗杆,一马当先。
在他身后是城中仅存的渔步骑,人人带伤,甲胄残破,眼中却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火焰,如同决堤的洪流,在冯晖那杆猎猎作响的“冯”字大旗引领下,咆哮着冲杀上前,直指那片正欲吞噬夏鲁奇残部的契丹铁壁。
“杀!!!”
冯晖抡圆狼牙棒,砸向最外围一名契丹骑兵的马腿,战马惨嘶着跪倒,将背上的契丹骑士甩飞,瞬间被后续涌上的渔阳步卒乱刀分尸。这支生力军,人数虽少,却带着守城者积郁已久的滔天怒火和必死之心,以锥形阵狠狠凿入契丹回援部队的侧翼。
“是渔阳兵!冯疯子杀出来了!”
契丹军中响起惊惶的呼喊,他们万万没料到,被围困这么久、兵力枯竭的渔阳守军,竟敢主动出城,直扑他们主力回援的锋锐。
战场瞬间陷入更惨烈的混战!
远处,契丹中军高耸的指挥大纛下,主帅耶律阿保机勒马而立。他身披玄色重甲,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战场烟尘,紧紧锁住那杆突然从渔阳城门冲出的、在契丹军阵中左冲右突的“冯”字大旗。
“他竟敢出城?!”
阿保机脸上惯有的沉稳第一次被强烈的惊愕撕裂,浓眉紧锁,声音低沉却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渔阳城内还有余力?还有此等胆魄?!”
夏鲁奇浑身浴血,拄着枪喘息,几乎力竭。他猛地抬头,看到那杆熟悉的“冯”字大旗在契丹人阵中左冲右突,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精神陡然一振。
“弟兄们!冯校尉来接应了!随我向冯字旗靠拢,杀出去!”
夏鲁奇嘶声狂吼,疲惫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一股新的力量,长枪再次化作毒龙,奋力向冯晖的方向突刺。
康文通浑身是伤,左臂无力地垂着,却依旧死战不退,护在夏鲁奇身侧,用残存的右手挥舞横刀,嘶吼着:“护住指挥使!向冯校尉靠拢!”
阿保机看着那杆“冯”字大旗如同燃烧的血色流星,不顾一切地砸向自己精心布置、意图绞杀夏鲁奇的铁壁,又看到夏鲁奇残部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向那旗帜疯狂靠拢。他心中那股惊愕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身经百战的统帅对真正勇者的敬意,即使对方是死敌。
“好一双悍勇之将!” 阿保机低吼一声,眼神锐利如刀,“明知是死地,偏要闯进来!明知是绝境,偏要杀出去,没想到汉家儿郎竟有此等血性!”
他猛地扬起马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传令!前阵合围!后阵压上!给我死死围住那两面旗!绝不能让他们合流!更不能让他们退回渔阳!”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沸水,整个契丹军阵的绞杀力度骤然提升。更多的骑兵从侧翼包抄,步卒如潮水般涌向那两股试图汇合的唐军洪流。
阿保机紧握缰绳,指节发白,目光死死盯着战场中心那两股越来越近的血色风暴。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那不是对失败的恐惧,而是对一种不可阻挡之势的直觉。他仿佛看到两头濒死的猛虎,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力量足以撕裂任何牢笼。
两支唐军,一支是焚尽敌营、锐气将尽的尖刀,一支是破釜沉舟、以命换命的孤军,在契丹大军的重重包围中,如同两条濒死的怒蛟,奋力挣扎着向彼此靠拢!
每一步,都踏着血与肉铺就的道路。
冯晖的狼牙棒早已被血和碎骨糊满,每一次挥击都沉重无比。他亲眼看着身边一个刚补进来的新兵,被契丹重骑的长矛捅穿胸膛,挑飞出去。
他来不及悲伤,反手一棒砸碎了那名骑兵的头颅。程保拖着伤躯,挥舞着一柄捡来的重斧,如同人形凶兽,硬生生在密集的敌阵中劈开一条血路,口中兀自骂着:“契丹狗!尝尝你家爷爷的斧头!”
夏鲁奇那边更是惨烈。跟随他冲出来的三百骑,此刻已不足百人,且人人带伤,战马更是损失殆尽。
他们结成紧密的圆阵,用长枪和残破的盾牌抵挡着四面八方的攻击,每一步移动都伴随着倒下的身影。
夏鲁奇的长枪折断,他夺过一柄契丹弯刀,刀法虽不如枪术精妙,却更显狠辣凶戾,刀光过处,残肢断臂纷飞。
……
两股血色的浪潮,终于在契丹军阵的中心狠狠撞在一起!
“三郎!”
冯晖一棒扫开挡路的敌人,冲到夏鲁奇身边。两人背靠着背,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般,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只有铁与血铸就的信任和决然。
“冯晖,你还活着!”
夏鲁奇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声音嘶哑却带着畅快。
“想灭咱们,他们还没有这个本事,走,我带你回城!”冯晖大吼,狼牙棒指向渔阳城门的方向。
“他们合流了!”
阿保机身旁的亲卫失声惊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阿保机的脸色阴沉得几乎滴下水来。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军令下达,看着数倍于敌的精锐层层围堵,却依然未能阻止这两股残兵在尸山血海中完成汇合。
那两杆残破的旗帜靠在一起,仿佛凝聚成一股更加可怕的意志。冯晖那声“回城”的咆哮,隔着喧嚣的战场,似乎也隐隐传入他的耳中,他甚至听出这两个字所带的不屑与嘲讽!
“猛虎归山,其势难当!”
阿保机心中凛然,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支汇合后的唐军,其突围的意志和爆发出的战斗力,已非人力所能完全遏制。
他们不再是待宰的困兽,而是下山搏命的疯虎,他几乎能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支残兵会用血肉铺路,硬生生撞开一条通向城门的血路!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并非源于兵力劣势,而是源于对手这种超越极限、燃烧生命的决绝。
他再次厉声下令:“堵住城门方向!不惜代价!放箭!给我射垮他们!”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他知道这命令意味着巨大的伤亡,但他更清楚,若让冯晖和夏鲁奇活着走进渔阳城,对士气的打击和对后续战事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
此刻,城门洞开,李承约正率领最后的守城弩手在城头拼命射击,压制追击的契丹兵,为撤退争取一线缝隙。
夏鲁奇立刻下令:“结阵!交替掩护!撤!”
残存的唐军迅速汇成一股,伤者在中间,尚能战斗的在外围,以冯晖和夏鲁奇为锋矢,程保、康文通等悍将护住两翼,如同一个移动的血肉堡垒,向着渔阳城门且战且退。
然而,契丹人岂肯放过?
他们如同嗅到血腥的群狼,疯狂地扑上来撕咬。箭矢如飞蝗般射来,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刀枪的碰撞声、临死的惨嚎声、战马的悲鸣声、火焰的噼啪声,汇成一曲地狱的挽歌。
撤退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漫长。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血沼中跋涉。不断有殿后的弟兄被契丹兵拖入人群,瞬间淹没。冯晖的左腿被一支流矢射中,他闷哼一声,脚步踉跄,却被夏鲁奇一把扶住。
“兄弟,撑住!城门就在眼前!”
夏鲁奇的声音带着喘息。
终于,在付出了惨重代价后,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硬生生从契丹大军的包围圈中杀出了一条血路,退到了渔阳城门之下。
“快进城!”
李承约在城头嘶声力竭地大喊。
冯晖和夏鲁奇最后冲入城门洞,陈参、高裕、程保以及毛璋等人死死守住城门两侧,抵挡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契丹追兵。
“关门!!”
冯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沉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巨响中,艰难地、一寸寸地合拢。最后一丝缝隙消失的刹那,一支契丹长矛“夺”地一声钉在厚重的门板上,矛杆兀自嗡嗡震颤。
城门轰然闭死,沉重的门闩落下。
大纛之下,耶律阿保机沉默地望着那扇轰然关闭的渔阳城门。
城外的喧嚣喊杀声仿佛瞬间远去,只留下那支钉在门板上的长矛,还在徒劳地震颤。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条绷紧如铁石,眼神深邃复杂。惊愕、愤怒、不甘,最终都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敬意。
“好…好…果然是悍将!” 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低沉,“如此绝境,竟能破围而出…汉家猛虎,名不虚传。”
他缓缓抬起手,止住了身旁将领意图再次强攻的请命。望着城头那面重新飘扬起来的残破“唐”字旗和“冯”字旗,阿保机知道,今日之战,自己败了,败得非常彻底。
“唉…!”
阿保机调转马头,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留下一个凝重如山的身影,和一句只有身边近侍才能听清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