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樊崖血骑
苏宛儿踩着染血的碎砖找到冯晖时,这个被人称作“疯虎”的小将军正倚着残破的女墙啃冻硬的胡饼。左肩的旧伤又崩裂了,暗红的血顺着铁甲鳞片的缝隙蜿蜒而下,在夯土城墙上画出几道狰狞的血痕,最后凝在他腰间的皮带上,结成冰晶。
“将军,该换药了。”
苏宛儿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这才意识到已经三天没好好喝水了。她看见冯晖转过头时,那道横贯眉骨的新伤还在渗血,胡须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沫。
冯晖见是苏宛儿,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笑:“苏娘子,你箱底那包砒霜还在吗?”没等她回答,他伸腿用靴尖挑走半截契丹狼头旗,旗面上还粘着半只耳朵,“真要城破,别忘了给我留一撮。”
苏宛儿先是下意识点头,突然又剧烈摇头。
她解下药箱重重砸在垛口,从最底层翻出那个油纸包,在晨光中用力抛向城外,“有您在,渔阳城破不了!”她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我们都要活着,直到契丹人退兵!”
初升的朝阳刺破浓雾,照亮城墙缺口处堆积如山的尸体。有戴着皮帽的契丹人,更多是穿着褐色战袍的守军,一具年轻士卒的遗体半跪在尸堆最高处,冻僵的手指仍死死掐着敌人的喉咙,像一株不肯倒下的红柳。
“苏娘子...”沉默少许,冯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你,你许人家了吗?”
“啊?”
苏宛儿正解开他领甲的皮绳,闻言手指一颤,竟将甲片整个扯开,粘连的血肉被撕离伤口。
冯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喉结上下滚动,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以及等待回答的渴望。
“对不住!”
苏宛儿慌忙凑近,呵出的白气拂过狰狞的伤口,想起小时候阿娘给她烫伤的手指吹气的模样,便也轻轻对着伤口呵气。
冯晖笑出声:“这么一吹,还真不疼了,你真是神医,连吹气都能治病。”
“哪有啊!”
苏宛儿被他说的羞红了脸。
清洗伤口时,苏宛儿发现腐肉深处竟嵌着半片箭镞。她咬着唇用银刀剜出,冯晖的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像油。穿桑皮线时,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奴家...没有婚约...”
“哎哎,正好,我也未娶!”冯晖抢着接话,因动作太大扯到伤口,龇牙咧嘴的模样反倒冲淡了肃杀之气。
他望着苏宛儿发红的耳垂,突然正色道:“等打退契丹人,我必请李节帅替我做媒,八抬大轿迎你过门。”说着,他又做哀求状,“但…还是要经你同意才好!”
针尖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苏宛儿低头缝合伤口,轻轻“嗯”了一声,发间的木簪随着点头的动作,在朝阳里投下细长的影子,正好落在冯晖掌心,像一根牵住两人的红线。
渔阳城北,樊崖口。
樊崖口是蓟州渔阳城西北的锁钥要冲,位于盘山余脉与泃河峡谷交汇处,两侧山崖如斧劈,形成天然隘口,最窄处仅容三骑并行,崖高百仞,猿猴难攀。
泃河在此收束为急湍,雨季水深没马腹,唯一渡口“老鹳渡”需经崖口栈道,秋冬枯水期则成运输辎重的浅滩通道。《水经注》有载:“泃水过无终,西折樊崖,湍石如齿,舟楫不通。”
契丹三万大军围攻渔阳,后勤依赖两条线,北路粮道自滦河河谷南下,经樊崖口转运渔阳大营,三日可达,南路粮道则需从檀州东进,绕行百里山路,补给周期会延长数十日。樊崖口对于契丹军来说,是重要的补给节点,也是退路的关键之处。
老鹳渡的岸边,血腥气尚未散尽,夏鲁奇拄着滴血的长枪,脚下是堆积如山的粮车残骸,经过三日的激战,契丹人赖以维系三万大军的命脉终被斩断。
然而,不等喜悦与连番作战的疲惫褪去,一名斥候滚鞍下马,几乎栽倒,声音更是带着哭腔:“右路军行踪暴露!契丹大军正分兵合围!”
贺瑰闻言心惊,劈手揪住斥候衣领,老将军花白胡须上凝结的血珠簌簌震落:“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右路军在将军石受阻…大火冲天!契丹狼烟四起,三路骑兵已扑向石梯子路!”斥候喘息如风箱,“指挥使所率六千步骑即将陷入死地!”
原本计划是夏鲁奇和贺瑰领的左路军骑在明,切断契丹军的补给线,以此来暂缓渔阳城被围攻的压力。沈烈所领的右路军在暗,悄然兵近渔阳城,打围城之兵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左右两军合兵一处逼退阿保机。
眼下出了变故,沈烈的行军被提早发觉,如果被围死,在无兵增援的情况下,实难解困,等到契丹军解决掉沈烈所领的右路军后,必然要全力攻击樊崖口,重新打通补给线,到那时,大家都会死在这里,更别提解救渔阳城了。
“哎呀!”
夏鲁奇心急得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烧起焚天的烈焰。
随后,他翻身上马,长枪直指契丹大营所在的方向,连绵的毡帐如同灰色肿瘤寄生在渔阳城外。
“老将军,”夏鲁奇声音冷硬如铁,“我带一千骑冲营,焚其粮草,你领余部在此据守樊崖口,扼住此通道。”
贺瑰闻言,须发戟张:“你疯了!一千骑冲三万大营?!”
“是疯了,可契丹主力正扑向烈哥儿,您也知晓他所领的那些兵马,我若不疯,他们会被围死,一个都活不下来。”
夏鲁奇枪尖在夕阳下淬出寒芒,“烧了大营粮草,围攻烈哥儿的契丹兵马必乱,这也是我们唯一生路,我若回不来,老将军…请自便!”话音未落,战马已如离弦之箭窜出。
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如果不主动冲击契丹军大营,沈烈所领的右路军会是怎样的结局,贺瑰非常清楚,但他更清楚,夏鲁奇此举无异是飞蛾扑火
然而,飞蛾扑火是死,等着契丹军逐一剿灭也是死,不如主动拼死了,老人望着夏鲁奇那决绝的背影,暴吼声响彻山谷:“擂鼓!为夏将军…为弟兄们,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