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修罗场
渔阳城。
晨雾裹着硝烟漫过城墙,将城隍庙前的尸堆染成灰白色。
苏宛儿提着药箱踩过血泊,绣鞋早已被浸透成暗红色,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黏腻声响。
晨光熹微,映着她一张清丽却沾满烟尘血污的脸庞。
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原本应是温婉的轮廓,此刻却被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毅绷紧。几缕散落的乌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非但没有显得柔弱,反衬得那双紧抿的唇线、那双凝望着伤兵时不肯移开的眸子,更添了几分磐石般的韧性。
一个后生被人抬放在她面前的草席上。
后生遍体鳞伤,腹部插着一支箭,鲜血已经浸透了全身的衣衫。
“我…我...会死吗?”
后生嘴唇发白,声音细如蚊蚋。
“不会!”
苏宛儿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地撒着谎。
她强忍着手抖,用剪刀剪开他的衣衫,眼泪却瞬间涌出眼眶:“别说话,喝了这个就不疼了。”
泪珠滚落,在她沾着泥灰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痕,那瞬间的脆弱几乎要冲破她刻意维持的镇定,但很快又被她用力眨了回去。
她将麻沸散灌入后生的口中,想让后生在临死前能少一些疼痛,可后生刚喝了一口,混着鲜血喷了出来,气绝身亡,喷溅在她素色裙上的殷红如一簇血艳梅花。
“...求你…救救…”
一只青白的手突然抓住她的裙角,随后便无力地垂落,那是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少年,肠子像一捆打湿的麻绳堆在腰间。苏宛儿转过身时,发现少年怀里还紧攥着半块黍饼。
她看着那半块黍饼,呼吸猛地一窒,眼中瞬间蓄满了巨大的悲恸,仿佛那小小的饼子比眼前的惨状更能击穿她的心防。
苏宛儿用力咬住嘴唇,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才将那几乎冲喉而出的哽咽死死压住。这些天,她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情,总想放声大哭,但每一次都要强忍住。
少年的尸体旁,三十多个伤兵像破布袋般堆在草席上,血腥味浓得能尝出铁锈味。一个断了腿的中年汉子斜倚坐在墙边,面如死灰,见她望过来,咧嘴一笑,笑得很坦然:“丫头,先救能活的,不用管我!”
那坦然的笑容像针一样扎在苏宛儿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极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无力感中抽离出来,目光扫过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一个腿上箭伤溃烂的士兵身上。
“嗤啦…”
她撕开一个士兵的裤管,腐烂的皮肉立刻涌出黄绿脓液。箭伤处蠕动的白蛆让她想起昨夜在尸体上见过的蝇卵,胃袋猛地抽搐起来。
“忍着点。”
她往伤兵嘴里塞了块木片,匕首稳而准地剜进发黑的皮肉,尽管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但握刀的手却异常稳定。
士兵的惨叫闷在喉咙里,变成野兽般的呜咽。
当啷一声,带锈的箭镞落入铜盆,她认出这是契丹人特有的倒钩箭,昨日在那个冯校尉背上取的也是这般制式。
她下意识问:“冯将军在何处?”
角落里传来回答:“东门已陷,冯校尉正在领兵厮杀。”
说话之人少了一只耳朵,血痂糊了半张脸,左胳膊也断了,仅是皮肉相连,“怕是堵不住了,校尉会把自己当沙包填进去。”
苏宛儿的手控制不住地猛然抖了一下,金疮药粉洒在伤口外沿,被涌出的鲜血冲成淡红色的泡沫。
时间倒回昨夜……
子时三刻,渔阳城东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冯晖的狼牙棒斜插在箭垛里,刀刃般的夜风刮过垛口,带起一阵混着腐肉与铁锈味的血雾。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远处契丹军营中飘动的篝火,指节在刀柄上捏得发白。
“烈哥儿,别来了,兄弟认命啦!”冯晖对着虚空低语,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带着铁腥味的唾沫。
“你嘟囔什么呢?”
程保蹲在墙根阴影里,手中的短刀削着一截木棍,木屑簌簌落在他缀满铜钉的皮靴上。当他抬头瞥向冯晖时,左颊的刀伤在火把下泛着红光:“契丹狗今晚倒是消停,莫不是怕了?”
冯晖扯了扯干裂的嘴角:“消停?”他指向远处忽明忽暗的火光,“你看他们营里的火把,两个时辰都没挪过位置,怕是憋着坏呢。”
话音未落,城墙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地底有巨冲出,冯晖身子一晃,半跪在地,掌心按着的砖石传来诡异的震颤。
“这是怎么了?地龙翻身?”
程保的短刀“当啷”掉在地上,他扶着箭垛刚站起身,第二声巨响接踵而至,这次整段城墙都在摇晃,垛口的碎石簌簌落下。
冯晖一个箭步扑到垛口,抓起火把奋力掷向城下。跳动的火光中,城墙根部的泥土正诡异地翻涌,仿佛有无数巨蟒在土层下蠕动。更可怕的是,那些白天被箭矢射死的契丹兵尸体,此刻正随着泥土的起伏缓缓下沉。
“娘的!”冯晖骤然心惊,“契丹狗在挖地道!”他转身时,铁甲刮下大片墙灰,“大郎,快带人下城墙,契丹军要冲进来了。”
“娘的,果然憋着坏水!”程保抄起步槊,咒骂着冲下马道,牛皮靴底在石阶上磨出刺耳的声响。
不等冯晖再有吩咐,脚下的城墙突然像被天神捶了一拳,三丈宽的墙面向外凸起,砖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躲开!”
冯晖的吼声撕破夜空。
轰...
城墙如酥饼般坍塌,飞溅的砖块直接将两名守军砸翻。
烟尘中,数十根包铁巨桩从缺口狰狞探出,每根都有成年男子腰身粗细,桩头还残留着新鲜的泥土。巨桩后面,黑压压的契丹重甲兵如蚁群般涌动,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手中挥舞的竟是清一色的铁骨朵。
“杀!!!”
契丹人的战吼震得人耳膜生疼,第一排重甲兵踩着同伴的肩背跃上缺口,铁骨朵挥出的弧线带起一片血雾。
冯晖亲眼看见一个弟兄被砸中胸膛,铁甲没碎,背后的护心镜却“砰”地炸开,碎骨和内脏喷了后面人满脸。
“堵住缺口!”
冯晖的狼牙棒捅穿一个契丹兵的咽喉,倒钩扯出半截气管。他踩着尸体跃起,脚下踏碎某个伤兵的手骨也浑然不觉。程保的横刀在冯晖右侧舞成银轮,将射向冯晖的箭矢尽数斩落。
“小心大矛!”
毛璋的吼声从城楼传来。
只见十几名契丹死士推着攻城槌般的巨矛阵冲出,矛尖上还串着半截守军的尸体。
冯晖侧身避过致命一击,狼牙棒砸断三根矛杆,却见两个契丹兵狞笑着甩出铁钩,带倒刺的钩爪“咔”地咬住他皮靴的铜护踝。
弯刀劈下的瞬间,程保的横刀削断铁钩,自己却被矛杆扫中后背,他嘴里喷着血把冯晖拽回来,突然再次响起毛彰的狂吼:“趴下!”
箭矢擦着他们头皮掠过,将推巨矛的契丹兵钉穿在砖墙上,可更多的契丹兵冲进城墙缺口,弯刀劈得守军残肢横飞。
“东门破了!”
有人绝望地尖叫。
契丹狼旗已经插上垛口,旗面上的狼头在火光中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下来咬断人的喉咙。
冯晖吐出一口血水,染血的嘴角咧出森然笑意。
虽然满身是血,也已经到了力竭之时,但他的杀意更盛了,不过是一死而已,多杀一个就当赚到了。
“弟兄们,既然今夜赴死,那就跟我杀个痛快!”
三个契丹兵举盾迎来,冯晖的狼牙棒砸碎第一面盾牌,倒钩带出的木刺扎进敌人眼窝。第二个敌人的弯刀砍在他肩甲上,冯晖不躲不避,铁头槌撞得对方鼻梁塌陷。第三个契丹兵被燃烧的火油溅到,正慌乱拍打面甲上的火苗,冯晖的膝撞让他喉结碎成了三块。
其他守军认定已无活着的希望,见冯晖如此不求生,也都横下心拼死一搏,这种不要命的厮杀一时间竟压住匈奴军的攻势,并将契丹军逼出城墙的缺口。
“垒尸为墙!”
冯晖见状,嘶吼着将一具契丹尸体踹进缺口。
其他人赶忙推来装满碎石的拒马,也有的人直接抱起同袍的遗体往缺口处堆叠,程保则用最后力气将长矛插进尸堆固定,缺口终于被临时堵住。城墙上的那杆狼旗也在毛璋的几番冲杀下被拔了下来,点燃后扔到城下。
城墙外,观战的耶律剌葛看到志在必得的攻陷竟然未果,不由大怒,手中长枪前指,吼道:“推倒那座尸墙,冲进去,杀光他们!”
随着轮番攻守战的继续,那座尸墙被冲塌、筑起,再倒塌,再垒起。就这样,尸墙越垒越高,越垒越厚,竟比原有城墙还要厚,其中有守军的尸体,也有契丹军的尸体。
因为东城危机,守西门陈参和守北门的高裕都带人赶了过来,也都在用命增加那座尸墙的坚固,当黎明的第一缕光刺破云层时,耶律剌葛接到阿保机的军令,退兵了。
冯晖站在由尸体和碎石垒成的矮墙上,狼牙棒拄着地面才能站稳。他的盔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左眼也被血糊得睁不开。
远处的地平线上,依旧没有出现援军的旌旗。
“烈哥儿,老子还活着,弟兄们还活着!”
他转头看向同样遍体鳞伤的程保、高裕等人,艰难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