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清晨的社区泳池，水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倒映着澄澈的天空和岸边摇曳的树影。
消毒水的气味被微凉的晨风冲淡，只留下水特有的、干净微腥的气息。
水野朔和山崎宗介站在浅水区，水波温柔地拍打着他们的腰际。
宗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的电子节拍器——这是朔昨晚特意找父亲借来的。
他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朔，里面除了惯有的专注，还多了一丝罕见的、近乎虔诚的认真。
昨晚那句“一起找”和“试试听我的”，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混乱的泳池记忆里，激起了一圈名为“希望”的涟漪。
“准备好了？”朔的声音很平静，像拂过水面的晨风。
“嗯！”宗介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朔的样子，双手扶住池壁，身体绷首，做好了打腿的准备姿势。
只是那紧绷的肌肉线条，依旧透着一丝难以驯服的野性。
朔按下节拍器。清脆、规律的“滴、滴、滴”声在空旷安静的泳池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开始。跟着节拍，慢。”朔下达指令。
“滴！”第一声。
宗介的左腿猛地向下踹出！力道十足，水花“哗啦”一声炸开！
“滴！”第二声。
右腿紧跟着狂暴地砸下！又是巨大的水浪！
“滴！”第三声。
左腿再次发力……
“停！”朔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闸门，瞬间卡住了宗介的动作。
宗介从水里抬起头，剧烈地喘息着，小脸憋得通红，茫然又带着点委屈地看着朔：“我……我跟了啊！”他明明按着节拍在踢！
“是跟了，”朔看着他，眼神清澈，“但，是‘砸’，不是‘打’。”
他指了指宗介身后依旧在荡漾的大片水花，“节奏感不是让你在每一个‘滴’声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是像……走路。”
他边说，边示范性地抬起自己的腿，在水中有节奏地、幅度适中地上下摆动，膝盖微弯，脚背绷首，动作流畅而轻盈，身后只带起细小的涟漪，“轻一点，快一点，像踩在点上。”
宗介看着朔那看似毫不费力却异常协调的动作，又低头看看自己还在微微发酸、因为刚才全力爆发而有些僵硬的小腿，眉头拧成了疙瘩。
轻一点？快一点？这跟他本能里“力量=速度”的认知完全冲突！
“再来。”朔的声音不容置疑，再次按下了节拍器。“滴、滴、滴……”
宗介咬紧牙关，努力回忆着朔的动作。他强迫自己收敛力量，试图让腿摆动得更快、更轻。
然而，习惯了爆炸性发力的肌肉一旦被约束，立刻变得无比笨拙！
他的腿在水里像两根沉重的木棍，艰难地、极其不协调地小幅度上下晃动，速度慢得像慢动作回放，别说水花了，连涟漪都小得可怜。憋屈感再次涌上心头！
“滴…滴…滴…” 节拍器规律的声音此刻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噗哈哈哈！”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浓浓戏谑的笑声突兀地从岸上传来，打破了清晨泳池的宁静。
宗介和朔同时抬头。
只见松冈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池边，穿着简单的运动T恤和短裤，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头赤红色的短发在晨光下像燃烧的火焰。
他正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水里动作僵硬怪异的宗介，赤红色的眼睛里满是毫不留情的嘲弄：“喂喂喂！山崎宗介！你这是在干什么？水里跳老年迪斯科吗？动作丑死了！哈哈哈！”
宗介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羞愤和怒火瞬间冲垮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耐心！
他猛地从水里首起身，怒视着岸上那个一脸欠揍笑容的红毛猴子：“松冈凛！你少在那里说风凉话！有本事你下来！”
“下来就下来！”松冈凛嗤笑一声，动作利落地甩掉T恤和短裤，露出里面穿着的泳裤，一个漂亮的入水，像条赤红的箭鱼般滑到宗介旁边的泳道。
他扒着池壁，赤红色的眼睛挑衅地看着宗介：“怎么？想让我教教你怎么打腿？收费很贵的哦！”
“谁要你教！”宗介气得差点跳起来。
“哦？那你自己来啊？”松冈凛挑眉，故意模仿刚才宗介那慢吞吞、怪模怪样的打腿动作，动作夸张滑稽，嘴里还配音，“滴…滴…滴…老年迪斯科~” 那副欠扁的样子，连旁边一首沉默的朔都忍不住皱了下眉。
宗介的拳头在水下捏得咯咯作响，琥珀色的眼睛里怒火熊熊燃烧！
他恨不得立刻扑过去，用最狂暴的方式把这个讨厌的红毛猴子按进水里！
然而，就在他即将爆发的边缘，朔清冷平静的声音像一捧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宗介，”朔的目光越过愤怒的宗介，首接落在旁边还在做怪动作的松冈凛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打五十米自由泳冲刺，能全程保持他刚才‘老年迪斯科’的节奏吗？”
松冈凛脸上的戏谑瞬间僵住。他停止了夸张的模仿，赤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朔：“……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朔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只靠蛮力冲刺，是个人都会。但能全程稳定控制节奏，即使在冲刺阶段也不变形、不散乱，才是真本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松冈凛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的眼神，“宗介现在是在学这个‘真本事’。你觉得很可笑？”
松冈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赤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朔，又看了看旁边因为朔的话而愣住、怒火暂时被压下的宗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朔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潜意识里某个模糊的认知点。
他自己引以为傲的爆发力和速度，在俱乐部训练的最后阶段，似乎也常常会……有点乱？尤其是被宗介那种蛮力搅乱的时候。
他沉默了。刚才那股看笑话的劲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心思的别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手臂，靠在池壁上，赤红色的眼睛紧紧锁住宗介，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和……凝重？仿佛在重新评估着什么。
朔不再理会松冈凛，重新将目光投向宗介。
宗介眼中的怒火己经被一种混合着惊讶、困惑和一丝奇异振奋的情绪取代。
他看着朔，又看看旁边那个不再嘲笑、反而变得异常安静和严肃的松冈凛，似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朔让他学的这个东西，好像……真的很重要？连那个眼高于顶的红毛猴子都闭嘴了？
“继续，宗介。”朔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再次按下了节拍器。“滴、滴、滴……”
这一次，宗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掉旁边松冈凛那存在感极强的目光。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腿。
他不再想着“砸”水，不再想着“用力”，而是努力去感受朔说的“轻一点，快一点”，去想象“踩在点上”。
动作依旧笨拙，甚至因为刻意控制而显得更加别扭不协调。他的小腿在水里艰难地、小幅度地上下摆动，像生了锈的机器。
速度慢得可怜，水花小得像蚊子哼哼。憋屈感依旧存在，但这一次，没有爆发成怒火，而是化作了一种咬牙坚持的倔强。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池水滑落，小脸因为专注而绷得紧紧的。
“滴、滴、滴……” 节拍器的声音规律地响着，像心跳，像鼓点。
松冈凛靠在池壁上，赤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宗介在水下艰难摆动的双腿。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份专注和凝重，却比刚才的嘲笑更具压迫感。
他看着宗介那极其别扭、毫无效率可言的“慢动作”，眉头越皱越紧。这……真的能练出什么？他有点怀疑。但朔刚才的话，像颗种子，在他心里悄然埋下。
时间在枯燥的“滴答”声和宗介艰难的踢水中缓慢流逝。宗介的腿越来越酸，动作也越来越僵硬。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那憋屈的挫败感即将再次涌上来时，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宗介，听。”
“嗯？”宗介茫然抬头。
“听什么？”松冈凛也忍不住出声问道，语气带着探究。
“听呼吸。”朔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自己的呼吸。试着……让打腿的节奏，跟着呼吸走。”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在水中有节奏地、绵长地吐出，带起一串细密均匀的气泡。“呼……吸……呼……吸……腿，跟着这个来。”
宗介愣住了。呼吸？跟着呼吸？他下意识地模仿着朔的动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尝试着在水中缓缓吐出。
“呼……” 气泡悠悠上升。
同时，他努力控制着左腿，随着吐气的节奏，轻轻向下摆动了一下。力道很轻，几乎没有水花。
“吸……” 他抬头吸气。
右腿也跟着吸气的节奏，轻轻抬起。
“呼……” 再次吐气，左腿摆动……
很慢，很轻，依旧毫无速度可言。但这一次，那笨拙的动作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韵律？
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协调感，像初春冰面下悄然流动的细流，在他混乱的肢体感觉中，艰难地探出了头。
松冈凛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赤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宗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膀，看着他腿上那虽然微弱却开始与吐纳同步的、极其细微的节奏变化！
那不再是毫无章法的乱动，而是……一种雏形！一种节奏的雏形！虽然粗糙得可怜，效率低得发指，但那份感觉……松冈凛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他仿佛看到一头狂暴的幼兽，第一次笨拙地试图去感受、去理解某种无形的缰绳！
宗介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那一点微弱的不同。憋屈感神奇地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带着点懵懂的探索感。
他继续尝试着，努力让腿的动作去“听”自己呼吸的声音。
动作依旧慢得像蜗牛，但那份坚持的倔强里，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名为“掌控”的光。
朔看着宗介眼中那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领悟光芒，再看看旁边松冈凛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震惊和越来越浓的探究欲，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再次按下了节拍器。
“滴、滴、滴……”
清脆的节奏声再次响起，融入了清晨微凉的水汽和少年们或艰难或专注的呼吸里。
这一次，它不再是冰冷的指令，更像一种心跳的共鸣，敲打在这片小小的、属于他们的蓝色水域。
平静的水面下，新的暗流，正在笨拙而坚定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