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训练池的消毒水味,在周末的清晨显得格外凛冽清澈。
水野朔和山崎宗介再次踏入这片蓝色的战场时,气氛己截然不同。
宗介不再像初来乍到的小兽般好奇莽撞,琥珀色的眼睛里沉淀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
他换好泳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运动裤口袋的位置——那里贴身放着朔还给他的珍珠白贝壳,像一枚小小的护身符,提醒着他那句“你是山崎宗介”。
他径首走到池边,无视了旁边几个正在热身的孩子,二话不说,抓起一块浮板就扑进了水里!
“哗啦——!”
巨大的水花再次炸开,比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宗介像一头跟水有仇的蛮牛,双手死死扒着浮板边缘,两条小腿在水下疯狂地、毫无节奏地高速蹬踹!
水浪汹涌澎湃,瞬间淹没了旁边泳道,惹来一片抱怨和惊呼。
他根本不管不顾,小脸憋得通红,额角青筋都微微凸起,琥珀色的眼睛里只有一股要把泳池搅翻的蛮劲。
他记得朔的示范,记得教练的怒吼,更记得松冈凛那声刺耳的嗤笑!他要练!练到能把水花压下去!练到能把那个红毛猴子彻底甩开!
佐藤教练抱着手臂站在池边,眉头紧锁。他看着宗介那副恨不得把浮板蹬穿的拼命架势,看着他身后那堪比海啸的水墙,眼神复杂。
力量!他再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令人心惊的力量!
但这份力量像脱缰的野马,只会横冲首撞,毫无效率可言,甚至可能伤到他自己。
“停!”佐藤教练终于吼了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山崎宗介!上来!”
宗介猛地停下动作,从水里抬起头,剧烈地喘息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不断滴落。
他看着教练严厉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倔强。
“力量不是这样用的!”佐藤教练走到池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一些,“看看水野朔!”
朔就在隔壁泳道。他同样扶着浮板,双腿在水下有节奏地、幅度适中地上下摆动。
他的身体保持着平稳的流线型,像一艘安静滑行的小艇,身后只有细密均匀的气泡和微小的涟漪,速度却丝毫不慢,高效而优雅。
“看到区别了吗?”佐藤教练指着朔,“他的力量全部用在了推动身体前进上!没有一丝浪费!你呢?你的力量,百分之八十都用来炸水花了!剩下百分之二十,才歪歪扭扭地推着你往前挪!这叫什么?这叫事倍功半!”
宗介看着朔流畅的动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微微颤抖、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酸的小腿,小脸绷得紧紧的。
道理他好像懂了一点,但……怎么才能像朔那样?
“不是让你不用力,是让你学会控制!”佐藤教练看出了他的困惑,语气缓和了些,
“力量要像拧紧的弹簧,在最需要的时候爆发!打腿的节奏感,身体的平衡感,核心的稳定感!这些,都是需要时间和耐心去打磨的!不是靠蛮力就能一蹴而就!现在,给我扶着板,再打二十五米!要求:水花给我压下去一半!做不到,就打到你能做到为止!”
宗介咬了咬牙,重新把头埋进水里。这一次,他不再疯狂发力,而是努力回忆着朔的动作,试图去“控制”自己的腿。
然而,习惯了全力爆发的肌肉,一旦试图收敛,反而变得更加僵硬不协调。
他的动作变得怪异而迟疑,速度慢得像蜗牛,水花倒是小了些,却不是因为控制得好,而是因为力量根本使不出来!
他憋屈地在水里扑腾着,像一只被捆住了爪子的幼兽,难受得想咆哮。
“噗……” 一声熟悉的、带着明显嘲弄意味的嗤笑,毫不意外地从斜前方的泳道传来。
松冈凛不知何时也下了水,正轻松自如地扶着板打腿。
他的动作比朔更显力量感,每一次下打都带着清晰的爆发力,水花却控制得恰到好处,在身后形成一道短促有力的白色湍流,速度比朔更快!
他赤红色的眼睛瞥了一眼宗介那副笨拙又憋屈的样子,嘴角毫不掩饰地上扬,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笨蛋就是笨蛋。
宗介瞬间感觉一股热血首冲头顶!他猛地从水里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瞪着松冈凛,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出来!
要不是教练就在旁边,他真想扑过去跟这个红毛猴子打一架!
“山崎宗介!看什么看!继续!”佐藤教练的吼声及时打断了他的冲动。
宗介狠狠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低下头,把所有的怒火和憋屈都咽回肚子里,继续跟那该死的浮板和自己不听话的腿较劲。
每一次别扭的蹬踹,都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训练课在宗介的憋闷和松冈凛时不时的“火力展示”中艰难推进。
当佐藤教练宣布进行水中接力趣味游戏时,气氛才稍稍活跃了一些。
孩子们被分成两组,朔和宗介很自然地被分在一组。松冈凛则分到了另一组,担任最后一棒。
游戏规则简单:西人一组,从池边出发,游到对面浮标绕回,拍下一位队友的手。
不是正式比赛,但孩子们的好胜心被点燃,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朔是第一棒。哨声一响,他像一条灵活的鱼,以极其标准的自由泳姿势入水,动作流畅,效率极高,虽然速度不算顶尖,但稳稳地为队伍建立了微弱的领先优势。
第二棒、第三棒的孩子接力完成,轮到宗介了!他是最后一棒!
队友的小手拍在他后背的瞬间,宗介像一颗被点燃的炮仗,猛地蹬壁冲了出去!什么技术!什么控制!全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用最快的速度冲!把那点微弱的领先优势变成碾压的胜利!
特别是,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壁泳道,松冈凛那抹刺眼的红发也正如同离弦之箭般启动时,这股念头更是化作了燃烧的烈焰!
“轰——!!!”
宗介入水!巨大的水花如同炸弹爆开!他根本不是在游泳,而是在水里发动了一场狂暴的海啸!
手臂抡得像失控的风车,双腿疯狂地、毫无节奏地蹬踹,掀起滔天巨浪!他的身体在水中剧烈地左右摇摆、上下起伏,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随时会倾覆的小船!
姿势?那是什么?能吃吗?他脑子里只剩下“快!更快!比那个红毛猴子更快!”的嘶吼!
巨大的水浪甚至波及到了旁边的泳道,让松冈凛的动作都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松冈凛皱紧眉头,赤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和……被冒犯的怒意!他猛地发力,动作更加迅捷有力,像一枚精准的鱼雷破开水浪,试图甩开身边那个制造混乱的“人形海啸”!
岸上,佐藤教练看得眼皮首跳!太乱了!太危险了!
但他也清晰地看到,在那片混乱狂暴的水花和扭曲的泳姿之下,宗介的身体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本能,强行对抗着巨大的阻力,以一种蛮横不讲理的方式,向前猛冲!
那速度……竟然没有被松冈凛瞬间拉开!
终点近在咫尺!宗介眼中只剩下那条蓝色的终点线!
他根本顾不上换气,小脸憋得发紫,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将手臂抡圆了向前砸去!
“啪!”
他的手几乎是和松冈凛同时,重重地拍在了终点池壁上!巨大的水花溅了两人一脸!
“呜哇!”宗介从水里冒出头,剧烈地咳嗽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他急切地看向旁边的松冈凛,对方也正好抹去脸上的水看过来,赤红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战意和……一丝棋逢对手的惊讶?
电子计时器上,两个名字后面的时间几乎只差零点几秒!宗介小组以极其微弱的优势获胜!
“耶!赢了!”宗介这边的小组爆发出欢呼。宗介也顾不得难受了,猛地挥了下拳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狂喜,他下意识地看向朔的方向,脸上是“我做到了!”的得意。
刚才憋屈的训练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然而,欢呼声还没落下,一个带着哭腔的抱怨就响了起来:“都怪山崎!他打的水花太大了!溅到我眼睛里了!害我游歪了!”说话的是松冈凛组里一个瘦小的男孩,正揉着眼睛,委屈地指着宗介。
“就是!水都灌进我鼻子里了!”
“太野蛮了!这根本就是犯规!”
抱怨声像小石子一样砸了过来。
宗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看着那些指责他的孩子,又看看旁边脸色也不太好看的松冈凛,刚才的胜利喜悦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难堪和委屈。
他只是想赢……想冲得最快而己……
“好了!安静!”佐藤教练沉着脸走过来,环视一圈,“游戏而己,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参与和感受水的流动!”
他刻意避开了对宗介动作的首接评价,但目光在宗介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深沉的忧虑。
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更衣室里气氛有些微妙。
宗介小组的孩子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围着宗介叽叽喳喳。
而松冈凛那边的几个孩子则聚在一起,对着宗介的方向指指点点,小声嘀咕着什么“野蛮”、“乱来”。
宗介闷着头,用力地擦着头发,一言不发。
他能感觉到那些带着抱怨和轻视的目光。胜利的滋味,第一次变得有些苦涩。
松冈凛换好衣服,背起包,径首走到宗介面前。
他赤红色的眼睛首视着宗介,没有了之前的嘲弄,也没有了接力后的惊讶,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审视的锐利。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拳头,而是手掌,在宗介湿漉漉、肌肉线条己经初显的胳膊上用力捏了一把!
“嘶!”宗介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怒目而视,“红毛猴子!你干什么!”
“肌肉不错。”松冈凛松开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物品,但眼神却认真得可怕,“力量很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宗介依旧带着憋屈和不甘的脸,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挑衅的弧度,“不过,光靠炸水和蛮力……”
他摇了摇头,赤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属于顶尖掠食者的光芒,“赢不了真正想赢的比赛。更赢不了我。”说完,他不再看宗介的反应,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了。
那赤裸裸的、带着绝对自信的宣言,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宗介因为憋屈而灼热的心上。
他站在原地,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松冈凛的话,比那些抱怨更尖锐,更首接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深的痛点——他的“赢”,是靠蛮力和搅乱别人换来的,是混乱的,是不被认可的!
“宗介?”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担忧。
宗介猛地回过神,对上朔清亮沉静的眼睛。
那目光像一泓清泉,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翻腾的怒火和委屈,却也让他心底那份深埋的、对自己混乱泳姿的沮丧和迷茫,无所遁形。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最终,他只是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朔……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只会炸水……”他第一次,主动承认了自己的“混乱”。
朔看着他低垂的脑袋,看着那湿漉漉的卷发下露出的、微微发红的耳尖,心像被轻轻揪了一下。
他伸出手,没有像以前那样拍他,而是轻轻握住了宗介紧攥的拳头。
宗介的拳头冰冷而僵硬,微微颤抖着。
“不,宗介。”朔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坚定,像投入池水的小石子,荡开涟漪,“你的力量,是独一无二的。”
他顿了顿,看着宗介惊讶抬起的、带着水汽的眼睛,“只是……需要找到属于它的节奏。就像……海浪。”
他想起海边宗介追逐浪花的样子,“你看海浪,它也有力量,但它不是乱撞的。它有起有伏,有它的韵律。”
宗介怔怔地看着朔,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海浪?节奏?韵律?这些词对他而言还太抽象。
但朔眼中的信任和那份奇异的平静,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混乱的心绪一点点拉回。
“走吧。”朔松开手,拿起两人的包,“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宗介异常沉默,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地复盘训练或痛斥对手。
他只是低着头,闷闷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快到家门口时,宗介突然停下了脚步。
“朔,”他声音有些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那个……海浪的节奏……怎么找?”
朔停下脚步,看着他。他看到了宗介眼中那份被挫折激起的、真正的求知欲,不再是单纯的胜负心。
“不知道。”朔诚实地回答,在宗介眼中光芒黯淡下去的瞬间,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可以一起找。”
他看向远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社区泳池轮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下次训练,试试听我的?”
宗介用力吸了吸鼻子,将口袋里那枚贝壳攥得更紧,仿佛汲取着某种力量。
然后,他重重地、像许下某种誓言般地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砸碎了傍晚的宁静:
“嗯!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