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崎怜那声“我要正式加入游泳部”的宣言,带着溺水后的余悸和初窥“Free”境界的震撼,掷地有声。
然而,宣言的热度很快就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降温——他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
岩鸢高中那刚刚注满清水、泛着希望微光的泳池,对怜来说,再次变成了深不可测的恐惧深渊。
渚和真琴的热情教学,在他这里遭遇了铜墙铁壁。
第一天。
“怜酱!放松!想象自己是一片叶子!对,漂起来!”渚在旁边拍着水,努力示范着漂浮。
怜僵硬地躺在浅水区,身体绷得像块铁板,手脚紧张地划拉着,每一次水波拂过脸颊都让他如临大敌,结果自然是咕噜噜往下沉。真琴连忙把他捞起来。
“不行!叶月同学!根据阿基米德原理,人体密度与水接近,理论上可以漂浮!但我的肌肉紧张度导致密度分布不均,重心偏移,流体力学模型失效……”怜呛着水,还不忘分析失败原因。
第二天。
真琴耐心地教他蛙泳的腿部动作:“怜,收腿,翻脚,蹬夹,像青蛙一样……”
怜在岸上对着空气练习,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分解图。
一下水,收腿翻脚勉强完成,蹬夹的瞬间,力量控制失衡,整个人像颗鱼雷一样斜插进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再次被真琴救起。
“蹬夹角度偏差3.7度,水流反作用力矢量分析错误,导致推进力方向偏移……”怜抹着脸上的水,眼镜上全是雾气,狼狈中透着一股倔强的学术精神。
第三天,第西天……
无论是蛙泳的蹬夹,还是真琴尝试教的仰泳漂浮,怜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捆绑,无论如何放松,就是无法与水达成和解。
恐惧像藤蔓缠绕着他的西肢,每一次入水都像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结局总是以呛水和被捞上岸告终。
渚和真琴教得满头大汗,怜学得身心俱疲。
泳池边充满了怜的咳嗽声、渚的鼓励声、真琴的安慰声以及……遥无声的旁观。
第五天下午,又一次失败的漂浮练习后,怜湿漉漉地爬上岸,瘫坐在池边,看着自己身上那条在鲛柄落水时穿过的、价格不菲但此刻显得无比碍事的专业运动泳裤。
一个荒谬却无比坚定的念头占据了他那理论派的大脑。
“问题……一定出在泳裤上!”怜猛地抬起头,眼神闪烁着“科学发现”的光芒,“这条泳裤的材质导水系数不理想,表面张力参数异常,导致与水体亲和力不足,严重影响了我的浮力表现和动作流畅度!必须更换符合流体力学最优解的专业竞赛泳裤!”
渚和真琴:“……”
遥:“……”
周六上午,岩鸢市最大的体育用品商城。
怜带着他严谨的“泳裤流体力学参数表”,目标明确地首奔高端竞赛泳装区,开始了他的“科学采购”。
渚和真琴无奈地陪同,充当“人体模特”和“意见参考”。
同一时间,商城的另一侧入口。
七濑遥独自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掠过琳琅满目的泳镜和泳帽,最终停留在摆放泳裤的货架前。
他需要一条更合身、磨损不那么严重的泳裤用于日常训练。
他沉静地挑选着,动作不疾不徐。
命运的丝线在不经意间悄然交织。
当遥拿起一条深蓝色的基础款泳裤仔细查看时,一个冰冷、压抑着风暴的声音,如同寒流般在他身侧陡然响起:
“七濑遥。”
遥的动作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回头,但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缓缓转过身。
松冈凛就站在几步之外。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帽衫和长裤,赤红色的短发被兜帽的阴影遮住大半,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即使在阴影中也锐利如鹰隼的琥珀色眼眸。
他手里也拿着一条泳裤,但显然,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商品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商城嘈杂的背景音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货架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道无声对峙的身影。过往的顾客下意识地绕开这片低气压区域。
凛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
他停在遥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属于水的微凉气息。
琥珀色的眼睛死死锁住遥沉静无波的脸,里面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愤怒、不甘和一种近乎偏执的质问。
“看着我。”凛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冰锥般刺人,“告诉我,那天在鲛柄,你到底用了几分力?” 旧事重提,凛的眼中燃烧着被轻视的屈辱火焰。
遥沉默地看着他,墨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沉重,但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潭。
他没有回答凛的问题。
凛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节泛白。遥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骄傲的神经。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好!你不回答是吧?”
他盯着遥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
“那就给我好好游起来!拿出你全部的实力!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也为了……不再侮辱我!”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决绝:
“地区预选赛……我会参加。在正式的赛道上,七濑遥,我要你拿出你所有的‘Free’,跟我堂堂正正地再比一次!这一次,别让我……也别让你自己再后悔!”
说完,凛不再看遥的反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猛地将手中的泳裤扔回货架,转身,拉低帽檐,像一道沉默而压抑的黑色旋风,迅速消失在商城的人流之中,只留下空气中那冰冷刺骨的战意和……一丝微不可闻的、沉重的喘息。
遥站在原地,手中还拿着那条深蓝色的泳裤。凛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他看着凛消失的方向,久久沉默。帽衫的阴影似乎也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逃避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躲不过吗?
为了不伤害而选择沉默,最终却造成了更深的伤害。
凛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自以为是的“保护”是多么的懦弱和残忍。
“怜酱!这条怎么样?颜色很衬你哦!”远处传来渚活力十足的声音。
遥回过神,将纷乱的思绪压下。他拿着选好的泳裤,走向同伴。
当怜终于凭借他强大的理论分析,选定了一条据说“流体力学参数完美”的顶级竞赛泳裤,心满意足地准备结账时,却看到遥走了过来。
“遥前辈!”渚开心地打招呼。
遥的目光落在垂头丧气(尽管买到了“科学”泳裤,但学不会游泳的挫败感依旧沉重)的怜身上。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龙崎。”
怜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带着迷茫和沮丧。
“下水。”遥只说了两个字,然后转身朝外走去,意思不言而喻——现在就去练。
渚和真琴惊讶地对视一眼,连忙拉着还有些懵的怜跟上。
回到学校泳池。
怜换上那条斥巨资购入的“科学泳裤”,站在池边,看着清澈的池水,熟悉的恐惧感再次袭来。
他抱着手臂,身体微微发抖。
遥己经换好泳裤,站在浅水区。他没有像渚和真琴那样说鼓励的话,只是看着怜,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怕水?”
怜咬着嘴唇,艰难地点点头。
在遥面前,他那些理论分析似乎都失去了说服力。
“为什么?”遥问。
“会……沉下去。无法呼吸。失去控制。”怜的声音带着颤抖,那是溺水留下的深刻烙印。
遥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水,不是敌人。”
他缓缓滑入水中,动作轻柔,几乎没有水花,“感受它。”
他示意怜也下来。
怜犹豫再三,在渚和真琴担忧的目光中,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挪动着滑入浅水区。
冰冷的水包裹住身体,恐惧让他瞬间僵硬。
遥没有教他任何技术动作,只是让他站在齐腰深的水里。
“闭眼。”遥说。
怜紧张地闭上眼睛。
“呼吸。”遥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慢一点。感受水流过皮肤。”
怜依言,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与水流接触的细微感觉上。
水的凉意,浮力带来的微妙托举感,水流拂过皮肤的轻柔……这些平时被巨大恐惧掩盖的细微感知,在遥的引导下,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怜的意识里。
“它托着你。”遥的声音很轻,像水波的低语,“别对抗。放松,让它进来。”
“让它……进来?”怜困惑地重复,身体依旧僵硬。
“嗯。”遥没有解释更多,只是示范性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将脸埋入水中,几秒钟后平静地抬起头,水流顺着他沉静的脸颊滑落,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怜看着遥,看着他眼中那份与水交融的平静,那份“Free”的微光似乎再次闪现。
他心中的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向往和一丝微弱的勇气压过了一点点。
他学着遥的样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猛地将头扎进了水里!
一秒,两秒……
预想中的窒息感没有立刻袭来。
他紧闭着眼,感受着水流包裹头颅的奇异触感,感受着耳中水流汩汩的声音,感受着身体在水中那微妙的悬浮感……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宁静感,短暂地驱散了恐惧。
他坚持了五秒,猛地抬起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我做到了!”怜的声音带着呛水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将头埋入水中而没有立刻惊慌失措!
遥看着他眼中燃起的光,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没有夸奖,只是说:“继续。”
最后一天的下午。
距离怜正式学游泳己经过去一周。
渚和真琴坐在泳池边的树荫下,看着在浅水区依旧笨拙地练习漂浮和憋气的怜,忧心忡忡地商量着。
“怜酱己经很努力了,可还是……”渚托着腮帮子,小脸皱成一团。
“嗯,毕竟时间太短了。”真琴也叹了口气,“地区预选赛报名就在下周,就算现在开始学,也来不及……嗯?”
真琴的话戛然而止,眼睛猛地睁大,指向泳池方向,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渚……你看!”
渚顺着真琴的手指看去,瞬间也石化了!
泳池里,原本应该在浅水区练习漂浮的龙崎怜,不知何时竟然跑到了深水区!
而且,他正在……游泳?!
不,那甚至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游泳!
只见怜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怪异却又带着奇异力量的姿态在水中起伏!
他的双臂像风车一样在水面上方大幅度轮转(蝶泳的空中移臂?),双腿并拢,以一种僵硬却迅猛的节奏上下拍打(蝶泳腿?!),整个动作充满了蛮力、不协调和……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悲壮的冲击力!
他在游蝶泳!
而且,他竟然……没有沉下去?!
虽然动作难看至极,水花大得如同炸鱼,速度慢得可怜,身体扭得像根麻花,但他确实在前进!
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蝶泳”姿态,在深水区艰难地、摇摇晃晃地向前扑腾着!
“怜酱!危险!”渚和真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向池边准备救人。
怜终于扑腾到了池边,双手死死扒住池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湿透,银灰色的头发贴在额前,昂贵的泳裤歪歪扭扭,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和……一丝奇异的明悟?
“龙崎同学!你没事吧!”真琴焦急地问。
“太乱来了!”渚也吓得不轻。
怜抬起头,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他用力推了推,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他看着震惊的渚和真琴,又看了看不知何时也站在池边、沉静地望着他的七濑遥,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
“蝶泳……好难……好累……身体……要散架了……”
他顿了顿,脸上那狂热的兴奋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苦涩的清醒,他看向遥,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仿佛在咀嚼某种深刻的哲理:
“遥前辈说得对……这样……并不自由。”
他趴在池边,看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臂。
刚才那番蛮力的、毫无美感的扑腾,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技术缺失带来的沉重枷锁。
没有流畅,没有韵律,只有对抗和挣扎。这不是他向往的“Free”,这是另一种更深沉的……束缚。
遥站在池边,沉静的目光落在怜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向更远的地方。
那句“并不自由”,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他心中也激起了无声的波澜。
水中如此,岸上……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