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龙一教练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光芒，几乎要将泳池角落的水汽点燃。
他蹲在池边，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朔的心上：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你……很喜欢水，对吗？”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宗介，仿佛穿透了那层孩童的懵懂，看到了某种惊心动魄的潜能，“想不想……游得更快？像鱼一样？”
宗介愣住了，停止了无意识的扑腾。水珠顺着他卷曲的浅棕色头发滴落，滑过因为兴奋和运动而泛红的脸颊。
他眨了眨那双野性未褪的琥珀色眼睛，看看佐藤教练，又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朔。那双眼睛里，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亮的、近乎原始的兴奋火焰在跳跃。
像鱼一样快？比现在更快？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带着水汽的：“……嗯！”
“我叫山崎宗介！” 他挺起小胸脯，声音响亮地宣告，带着一种本能的骄傲。
“好！山崎宗介！” 佐藤教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发现璞玉的狂喜。
他立刻转向旁边一首安静观察的朔，语气同样热切，“这位小同学呢？你叫什么？你的动作也很规范，很有潜力！”
“水野朔。”朔的声音清浅平静，礼貌地微微颔首。他注意到佐藤教练虽然问了他，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依旧牢牢钉在宗介身上。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宗介那无法被规则束缚的、喷薄而出的原始力量，才是此刻最耀眼的。而他自己，更像一个精密的、安静的背景板。
“水野君，山崎君，”佐藤教练站起身，从随身带着的文件夹里迅速抽出两张印有俱乐部标志的彩页，郑重地递给他们，“我是佐藤龙一，在县游泳俱乐部担任教练。我们俱乐部有专门的儿童游泳训练班，有最好的教练和泳池。”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宗介身上，那份热切几乎要溢出来，“山崎君，你拥有非常非常特别的天赋！来我们这里吧，我可以教你游得又快又好，就像真正的冠军一样！水野君也可以一起来！”
“冠军？”宗介重复着这个词，眼睛瞪得更圆了。他显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词的重量，但“最快”、“最好”这些字眼，像火种一样落在他天生的好胜心上，瞬间点燃了更亮的光芒。
他捏着那张彩页，彩页上印着的运动员在水中破浪冲刺的画面，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
朔的心跳却沉了下去。机会来了，佐藤教练的出现，正是他潜意识里期盼的那个“转机”。
然而，紧随其后的，是巨大的阴影——山崎健一那张冰冷严肃的脸，和他那句“玩物丧志”的断言，清晰地浮现在朔的脑海。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两个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宗介一反常态地安静，他紧紧攥着那张色彩鲜艳的俱乐部宣传单，几乎要把纸捏皱。
他时不时低头看看上面英姿飒爽的运动员照片，又抬头看看身边沉默的朔，琥珀色的眼睛里交织着兴奋、困惑和一种强烈的、想要诉说的渴望。
“朔，”他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教练……他说冠军。”他指着宣传单上的人，“像那样？”
朔看着宗介眼中纯粹的向往和火焰，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流。他点点头：“嗯，他说宗介可以变得很快，很快。”
他顿了顿，轻声补充，“就像……在海边追浪花那样快。”他用了宗介最能理解的比喻。
宗介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能量。他用力点头，小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我要去！我要游得最快！”
他挥舞着小拳头，仿佛己经看到了自己在水中一骑绝尘的画面。那份源自本能的、对速度和胜利的渴望，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然而，当水野太太和山崎太太在门口相遇，宗介迫不及待地将那张宣传单像献宝一样举到母亲面前，大声宣布：“妈妈！我要去这里！教练说我能当冠军！”时，山崎太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宗介……”山崎太太接过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彩页，看着上面醒目的俱乐部名称和“培养未来冠军”的标语，眼神变得复杂而忧虑。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自家房子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丈夫那张不怒自威的脸。
晚饭的气氛，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餐桌上。水野家这边，水野太太温柔地询问着朔的想法。
朔看着碗里的米饭，声音平静：“妈妈，我想试试。游泳……对身体好。”他将理由放在了最安全、最不易被反驳的位置上。
水野先生（一个温和的工程师）推了推眼镜：“如果对朔的身体恢复有帮助，去正规俱乐部学习一下，倒也不是坏事。不过，”他看向妻子，带着商量的口吻，“还是要量力而行，以健康为主。”
而在山崎家，气氛则降到了冰点。
那张色彩鲜艳的宣传单，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静静躺在冰冷的餐桌上。宗介坐在椅子上，小身板挺得笔首，紧张地看着父亲。
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让父亲看到他眼中的渴望和火焰。他甚至偷偷在桌子底下，用小手紧紧抓住了坐在旁边的朔的衣角，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勇气来源。
朔能清晰地感觉到宗介指尖的微颤和冰冷的汗意。
山崎健一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拿起那张彩页。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和图片，嘴角慢慢向下撇去，形成一个冰冷而充满嘲讽的弧度。
那弧度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宗介的头顶。
“县游泳俱乐部？”山崎健一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佐藤龙一？”他嗤笑一声，将彩页随意地丢回桌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垃圾，“一个不入流的游泳教练，就想哄骗小孩子去玩水？”
“健一，佐藤教练在县里很有名气的，培养过不少好苗子……”山崎太太鼓起勇气，小声辩解。
“好苗子？”山崎健一猛地提高了音量，眼神如鹰隼般射向妻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什么好苗子？能当饭吃吗？能考上东大吗？能继承家里的产业吗？！”
他的目光转向宗介，那眼神冰冷得像是在审视一件不合格的产品，“游泳？不过是消耗体力、浪费时间的游戏！玩物丧志！我上次说过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宗介的身体猛地一颤，抓住朔衣角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发白。
他眼中的火焰在父亲冰冷的目光和话语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熄灭、黯淡，最终只剩下受伤的茫然和无措。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教练说我很快”，想说他真的喜欢在水里像鱼一样的感觉，但在父亲那强大的、带着绝对否定意味的气场面前，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无声的窒息。
“不准去。”山崎健一斩钉截铁地下了判决，声音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周末的时间，给我老老实实去上塾！把那些没用的心思都收起来！听见没有？！”
最后西个字，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砸在寂静的餐厅里。
宗介的小脸彻底失去了血色。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挣脱了束缚，“啪嗒”一声，砸在他紧紧攥着的、小小的拳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压抑的颤抖，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心碎。
朔的心被那滴泪狠狠灼痛了。他看着宗介低垂的头，那瞬间坍塌的肩膀，仿佛看到一只刚被剪断翅膀的雏鹰。
愤怒、无力感，还有更深沉的决心，在他胸腔里翻涌。他反手，用自己微凉的小手，轻轻覆在宗介那只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小手上。
宗介的身体又是一颤，却没有挣开。那只冰冷的小手传来的微弱暖意和支撑，成了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山崎健一的目光冷冷扫过两人交叠的手，最终落在宗介低垂的头上，似乎很满意这“震慑”的效果。
他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筷子，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冰冷的咀嚼声在压抑的餐厅里回响。
晚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朔被母亲带回家。
临别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坐在餐厅里、像尊失去灵魂的小雕塑般的宗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里面再也没有了下午在泳池边被佐藤教练点燃的璀璨光芒。
夜凉如水。
朔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在地板上。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宗介指尖冰冷的汗意和那滴眼泪灼人的温度。
佐藤教练热切的声音，宗介在浅水中迸发的惊人力量，海边阳光下肆意的欢笑，还有山崎健一那冰冷如刀的话语和宗介瞬间黯淡绝望的眼神……所有画面在他脑海中激烈地冲撞、回旋。
机会，被冰冷的现实无情地拍碎了。
天赋，被粗暴地斥为“无用嬉闹”。
快乐，被轻易地定义为“玩物丧志”。
他不能就这样放弃。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宗介眼中那不该熄灭的光芒，为了那份被海浪和泳池见证过的、纯粹而强大的天赋。
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在朔异常早慧的脑海中，如同黑暗中破土的嫩芽，顽强地生长出来。
佐藤教练是唯一的突破口。他需要让教练看到宗介，真正地、无可辩驳地看到！
看到即使在最严苛的禁令下，那份天赋依然在顽强地、本能地燃烧！
他要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让山崎健一无法轻易否定、甚至可能动摇的机会。
朔闭上眼，白天泳池边佐藤教练热切的眼神清晰地浮现。他需要知道下一次公开的、适合儿童参加的游泳活动或小型比赛是什么时候。
他需要知道，在哪里，能让宗介的天赋，在佐藤教练——或许还有其他权威人士——的注视下，以一种无法被忽视的方式，轰然绽放！
月光无声地流淌。朔小小的拳头在被子下，悄悄握紧。
那枚被宗介强行塞给他的珍珠白贝壳，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枕头边，在月光下泛着温润而坚定的微光，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他心中那越来越清晰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