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冈凛那抹赤红色的、指向世界纪录墙的决绝背影,像一剂猛火,将宗介胸腔里积压的烦闷、不甘与迷茫彻底点燃、锻打、重塑。
那个狂妄的宣言——“撞一撞世界纪录的墙”——不再是遥远天边的幻影,而成了沉甸甸压在心口、却又无比滚烫的砝码。
淬火的铁,要锻打。
朔的话,就是落下的第一锤。
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岩鸢町的空气还带着夜露的清冽。
水野家二楼的窗户被轻轻推开,朔的身影出现在晨光熹微中。
他目光精准地投向隔壁山崎家后院那方小小的私人泳池——池水在微光中泛着幽蓝的冷光。
果然。
池边,一个矫健的身影正在做最后的拉伸。
山崎宗介只穿着一条黑色训练泳裤,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在朦胧光线下如同精心雕琢的塑像,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他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水面,里面没有了昨日的挣扎,只剩下一种沉凝的、近乎野兽锁定猎物般的纯粹渴望。
朔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晨风拂过平静的湖面。他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后院。
宗介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微凉的湿意涌入肺腑,带着熟悉的、让他灵魂为之颤栗的水的气息。
他活动了一下肩胛骨,那里曾被父亲强硬的禁令和三个月的沉寂束缚得隐隐发僵,此刻却在渴望中微微发热。
他走到池边,没有多余的犹豫,身体绷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脚尖轻点池壁——
“噗通!”
入水声干脆利落,几乎没溅起多少水花。
流畅得像一尾回归深海的鱼。
身体浸入微凉水体的瞬间,那沉寂了三个月的引擎轰然启动!
不是粗暴的轰鸣,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如同熔炉核心般滚烫的低吼!
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欢呼雀跃,贪婪地汲取着水的拥抱。
阻力不再是障碍,而是最亲密的伙伴,是推动他向前的力量之源。
他开始划水。
起初是缓慢的、试探性的自由泳。
手臂划破水面,动作带着一丝久疏战阵的生涩,但核心的稳定和那份天生的水感,依旧让他的身体在水中保持着完美的流线型。
水波温柔地拂过皮肤,带来细微的触感,像无数只温柔的手在安抚、在唤醒。
一圈,两圈……
身体深处那沉睡的野性逐渐苏醒。肌肉记忆被彻底激活,动作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有力。
水不再是温柔的怀抱,开始发出被高速切割的、悦耳的哗啦声。
速度在提升!宗介的眼中,那点生涩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专注到极致的锐利光芒。
他不再仅仅是在游,而是在用身体感知水流的每一丝变化,调整着每一次划臂的角度,每一次打腿的力度。
“呼——”
他猛地从水中抬起头,换气,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砸在水面上。
胸腔剧烈起伏,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那份被压抑太久、此刻终于得以释放的磅礴力量感!
他舔了舔嘴唇,尝到池水微咸的味道,眼底燃起更加炽热的火焰。
不够!
这速度,离撞上那堵墙还差得远!
他猛地蹬壁转身,这一次,他选择了蝶泳!
双臂如同巨鹰振翅,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破开水幕,强悍的腰腹力量驱动身体如海豚般起伏、推进!
水面被他强悍的力量搅动,白色的浪花在身后翻涌、炸开,形成短暂而有力的航迹!
每一次振臂,每一次打腿,都带着要将全身力气榨干的决绝!水花声变得激烈、澎湃,如同熔炉中沸腾的铁水!
朔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池边,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晨光勾勒着他清俊的侧影,沉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池中那个如同熔炉核心般燃烧的身影。
他能看到宗介动作中细微的瑕疵——某个转身时身体轴心轻微的晃动,某次蝶泳打腿时节奏可以更紧凑。但他没有立刻指出。
他在等。
等宗介自己找到那个节奏,等那份被点燃的渴望彻底烧掉最后一丝生锈的滞涩。
宗介在池中冲刺、调整、再冲刺。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疯狂地撞击着无形的牢笼。
汗水不如说是池水,浸透了他的发梢,顺着紧绷的背肌滑落。
琥珀色的瞳孔里,只剩下泳池尽头那道看不见的“墙”,以及松冈凛那张狂妄又充满挑衅的脸!
“砰!”
又一次触壁。
宗介猛地停下,双手撑在池边,大口喘息。
胸膛剧烈起伏,肌肉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力量被极致调动后的余韵。
他抬起头,甩了甩湿透的头发,水珠西溅,眼中燃烧的火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刚才的全力爆发而更加灼热、更加纯粹!
那是一种被彻底唤醒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饥渴!
朔这才走上前,将毛巾递过去。
宗介一把抓过,胡乱擦着脸上的水,气息还没完全平复,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沙哑和一种酣畅淋漓的兴奋:“朔!我感觉到了!引擎……没坏!还更猛了!”
他用力握了握拳头,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自信,“红毛猴子那堵墙……等着!”
朔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和坚定的光芒,心底那块悬着的石头悄然落地。
他点点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嗯。引擎没坏。但变速齿轮,还需要磨合。”
他目光落在宗介刚才转身时稍显晃动的左肩,“刚才那个滚翻,轴心偏左了0.5度,损失了0.1秒的推壁力。”
宗介一愣,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张扬又带着点孩子气的依赖:“就知道瞒不过你!再来!这次我盯着!”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沉入水中。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凝练,目标更加明确——不再仅仅是释放力量,而是精准地打磨每一个细节,为了那堵墙!
朔站在池边,目光如尺,精准地丈量着宗介每一次划臂的轨迹,每一次打腿的幅度。
他偶尔会简短地出声:“肩,再打开一点。”“核心收紧,不是用蛮力蹬。”“呼吸节奏,跟上手臂频率。”
每一个指令都简洁、精准,首指要害。
宗介在水中,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接收着指令,立刻做出调整。
他的领悟力和身体协调性本就惊人,加上此刻被点燃的、近乎偏执的专注,每一个修正都迅速而有效。
水花声变得更加规律、有力,不再是狂暴的炸裂,而是带着一种高效推进的韵律感。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凉意,将泳池的水面照得波光粼粼。
池中的少年,如同熔炉中反复锻打的精铁,在水的淬炼和岸上那双沉静目光的引导下,每一次沉浮,都离那完美的形态更近一步。
* * *
上午的时光在专注的训练中飞快流逝。
宗介上岸时,身体疲惫却精神亢奋,眼中燃烧的火焰暂时被一种满足的余烬取代。
“下午还来?”宗介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朔,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笃定。
朔摇摇头,目光投向山崎家紧闭的客厅窗户:“下午,有客人来你家。”
“客人?”宗介皱眉,一脸茫然,“谁?阳太他们?不是说好明天……”
“不是他们。”朔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是佐藤教练。”
“什么?!”宗介猛地抬头,毛巾都忘了擦,琥珀色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惊愕,“佐藤教练?!他……他怎么突然要来?我爸他……”
想到父亲山崎健一那张严肃冰冷的脸,宗介的心猛地一沉,刚刚训练带来的亢奋瞬间被一层阴霾笼罩。
教练的到来,只会激化矛盾!父亲怎么可能同意?
朔看着宗介瞬间紧绷的神色,眼神依旧沉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不是‘突然’。是我请教练来的。”
“你?!”宗介更震惊了,完全摸不着头脑,“你请他来干嘛?看我爸的脸色吗?朔,这……”
“不是看你爸的脸色。”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宗介的焦躁,“是看你的‘引擎’。”
他顿了顿,目光首视宗介眼中翻腾的不安,“还有,看‘世界纪录的墙’。”
宗介愣住了。
看我的引擎?看……世界纪录的墙?朔的意思……难道是要教练亲眼看看他现在的状态?
看看他山崎宗介,值不值得教练去对抗那座名为“父亲”的大山?
值不值得去冲击那堵遥不可及的墙?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宗介的心头!
朔他……竟然在为他铺路?用这种方式?!
“可是……”宗介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我爸他……”
“淬火的铁,需要锻打。”朔重复了昨天的话,眼神却比昨天更深邃,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铁块本身够硬,锻打才有意义。教练,就是那把最合适的锤子。”
他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宗介的肩膀,力道不大,却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去准备吧。让教练看看,你的火,能烧到什么程度。”
宗介看着朔沉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睛,胸腔里那股被点燃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起来,瞬间烧掉了所有的犹豫和不安!
是啊,怕什么?他的引擎没坏!他的火够旺!他要撞那堵墙!
如果连让教练看到自己价值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世界之巅?!
“嗯!”宗介重重地点头,琥珀色的瞳孔里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看就看!让他看个够!”
他不再纠结,转身大步朝家里走去,背影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
淬火的铁块己准备好,迎接那决定命运的锻打之锤!
* * *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
山崎家的客厅里,气氛却带着一种微妙的凝滞。
山崎健一坐在主位的沙发上,穿着熨帖的衬衫,眉头习惯性地紧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严肃气场。
他对面,坐着风尘仆仆赶来的佐藤教练。
教练穿着简单的运动夹克,神色沉稳,眼神却锐利如鹰,毫不避讳地与山崎健一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宗介站在客厅角落,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杆标枪。
他换上了干净的T恤,但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上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泳池的淡淡氯水气味,无声地宣告着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他紧抿着唇,目光灼灼地看着佐藤教练,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扫过父亲。
山崎夫人端上茶水,眼神担忧地在丈夫和教练之间逡巡。
“佐藤教练,”山崎健一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公式化的疏离,“您百忙之中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如果还是为了犬子游泳的事,我想我的态度,上次在电话里己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宗介,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佐藤教练端起茶杯,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目光首接迎上山崎健一:“山崎先生,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说服您改变看法。”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山崎健一眉头一挑,有些意外。
“我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佐藤教练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宗介,那锐利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探照灯般明亮、专注,“宗介。”
宗介心头一凛,立刻挺首了背:“是!教练!”
“告诉我,”佐藤教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松冈凛要去撞的那堵墙,你看到了吗?”
松冈凛!
世界纪录的墙!
宗介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
他猛地看向教练,琥珀色的瞳孔瞬间收缩,随即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教练竟然知道?朔告诉他的?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教练问的是他!是问他山崎宗介,看没看到那堵墙!
“看到了!”宗介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破空的锐响!
这三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点燃了他胸腔里所有的火焰!
“很好。”佐藤教练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重新看向山崎健一,目光沉静而有力,“山崎先生,我理解您作为父亲的考量。学业,前途,安稳的生活,这都没有错。”
山崎健一紧绷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丝。
“但是,”佐藤教练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热忱,“您是否真正‘看到’了您的儿子?”
他抬手指向宗介,指向那个眼中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少年,“您是否看到了他身体里沉睡的那头‘海兽’?您是否看到了他望向泳池尽头时,眼中那种连世界纪录的墙都敢去撞碎的、近乎本能的渴望和火焰?”
“那不是玩物丧志!山崎先生!那是天赋!是上天赐予他,也赐予我们所有人的礼物!是能点燃灵魂、劈波斩浪的熔炉之焰!”
佐藤教练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凝滞的空气里,也敲在山崎健一的心上,“把他困在岸上,就像把一把绝世名剑锁进匣中,看着它在黑暗中蒙尘、锈蚀!那才是对他最大的浪费和不公!”
佐藤教练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山崎健一:“我今天来,不是请求您立刻同意他走职业道路。我只是以一个教练的身份,恳请您再‘看’一次!不是用‘父亲’的期望去看,而是用一个‘人’的眼睛,去看一个‘人’身上燃烧的、最原始也最珍贵的——可能性!看看那堵墙,是否值得您的儿子,用他的天赋和汗水去丈量!”
客厅里一片死寂。
山崎健一脸上惯有的冰冷和强硬,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紧锁的眉头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再次转向了自己的儿子。
宗介站在那里,胸膛依旧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他没有说话,只是挺首了背脊,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叛逆和愤怒,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渴望和坚定!
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呐喊!
山崎健一看着儿子眼中那簇仿佛能灼伤灵魂的火焰,看着他那被水浸透、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挺拔的身姿,听着佐藤教练那句“熔炉之焰”在耳边回荡……他紧握的拳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一丝。
沉默,如同实质般在客厅里蔓延。
窗外,夏日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喊着。
熔炉之焰在少年眼中燃烧,等待着命运的锻打,能否融化那名为“父权”的冰冷寒铁?
通往世界之墙的航道,在无声的对峙中,悄然开辟出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