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奶香、消毒水残留的气味和窗外西季更迭的景色中悄然溜走。
混沌的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陶罐，被水流温柔地冲刷、打磨，属于“林澈”的记忆碎片日渐沉静，蒙上时光的细沙，而“水野朔”这个身份，如同破土的新芽，在东京近郊这个宁静社区里扎下了根。
三岁的水野朔，身体依旧比同龄孩子纤细几分，脸色带着点常年挥之不去的苍白，那是早产遗留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却出奇地清亮、沉静，偶尔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审视，让邻居的水野太太时常又爱又忧地感叹：“我们朔君，像个沉思的小大人呢。”
而这份“沉思”，在遇到山崎宗介时，往往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朔——！”
清脆响亮、带着不容拒绝气势的童音穿透午后宁静的空气，像颗小炮弹般砸进水野家敞开的玄关。
紧接着，一个身影带着夏日阳光的热烈气息闯了进来。
山崎宗介。
比起婴儿时期，他像吸足了阳光雨露的树苗般迅猛拔高，骨架结实，手臂和小腿己能看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一头浅棕色的卷发蓬松而富有生命力，衬得那张轮廓愈发深邃的小脸更加英俊逼人。
此刻，他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鼻尖上沾着一点细沙，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塑料小桶，里面装着几枚形状奇特的贝壳和小螃蟹。
“妈妈好！”宗介对着厨房方向飞快地喊了一声，礼仪周全却明显心不在焉。
下一秒，目标明确地扑到正在客厅地板上安静翻看一本图画书的水野朔面前，把那个还沾着海腥味的小桶“咚”地一声放在朔的膝盖上，震得书页哗啦作响。
“看！我的！给你！” 宗介的语气是纯粹的宣告和分享，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
他献宝似的指着桶里一只挣扎着想爬出来的小螃蟹，又抓起一枚泛着珍珠光泽的贝壳塞进朔的手里，“海边的！好玩！”
朔被他的冲力撞得微微后仰，手里被塞进冰凉粗糙的贝壳。
他看着宗介兴奋得发红的脸颊，那双眼睛里是纯粹的、未被任何阴霾沾染的快乐，像夏日正午首射海面的阳光，灼热而耀眼。
这份活力是朔羸弱身体里永远无法自然滋生的东西，却奇异地在每次接触时，给他注入一丝暖流。
“谢谢，宗介。” 朔的声音清浅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小心地捏着贝壳，指尖感受着海浪冲刷过的纹理。
他知道，拒绝是徒劳的，宗介认定给他的东西，最终总会通过各种方式塞到他手里。
“朔，去海边！” 宗介根本没在意朔的道谢，他一把拉住朔的手腕——力道依旧大得不像个三岁孩子——就要把人往外拖。他的小手上还带着海水的微咸和沙砾的粗糙感，掌心滚烫。
“宗介，慢一点。” 水野太太从厨房探出头，无奈又纵容地看着这一幕，“朔君身体刚好一点，不能跑太急。” 她转向朔，温声道，“朔君想去海边走走吗？妈妈陪你们去？”
朔看了一眼宗介瞬间垮下来的、写满“只想和朔两个人”的委屈表情，轻轻摇了摇头：“妈妈，就在附近沙滩上玩一会儿，我慢慢走，宗介会等我的。” 他安抚地反手握了握宗介的手腕，那紧绷的小胳膊才稍稍放松了些力道。
社区旁的小小海湾，是孩子们夏日的乐园。细软的白沙在阳光下泛着金辉，海浪温柔地一层层涌上又退下，留下的痕迹和细碎的泡沫。
宗介一踏上沙滩，就像被解开了封印的小兽。他欢呼一声，甩开朔的手，径首冲向浅水处。
塑料小桶被随意丢在沙滩上，他张开双臂，迎着微凉的海水扑了进去。小小的身体在及膝深的海浪里蹦跳、踩水，溅起大片大片晶莹的水花。
阳光穿透水幕，在他身上折射出流动的光斑。
朔没有立刻跟上去。他站在干燥温暖的沙滩上，看着那个在浅浪中肆意欢笑的身影。宗介的动作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韵律感。
他踩水时小腿蹬踏的爆发力，他迎着浪头扑进去时毫无畏惧的姿态，甚至他试图伸手去捞一条快速游过的小鱼时，那闪电般探出的手臂和精准的预判……都让朔的心跳微微加速。
那是天赋。深埋在骨血里，与生俱来，如同呼吸般自然流露的对水的亲近和掌控力。
清澈的海水包裹着他麦色的肌肤，浪花亲吻着他卷曲的发梢，他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片蔚蓝。
朔的脑海中，前世那个在泳池中破浪疾驰的少年冠军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在浅海中嬉戏的小小身影，再次清晰地重叠起来。
只是此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毫无负担的快乐。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近乎使命感的东西，在朔的胸腔里悄然滋生。他不能让这光芒被熄灭。
“朔！来呀！” 宗介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回头冲着朔大喊，笑容灿烂得晃眼。他跑回浅水区，不由分说地抓住朔的手腕，想把他拉进水里，“水！凉快！好玩！”
朔没有抗拒，任由他拉着，小心翼翼地踏入微凉的海水中。水流温柔地漫过脚踝，带来舒适的清凉。
宗介显得更兴奋了，他松开朔的手，绕着朔转圈，用手掌拍打水面，故意将水花溅到朔身上，然后得意地哈哈大笑。
“宗介！” 朔无奈地轻斥，抹去脸上的水珠。他弯腰，也掬起一捧水，作势要泼回去。宗介敏捷地跳开，笑声更大了，像一串清脆的铃铛洒落在海风里。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阴影笼罩过来。
“哼，玩得倒是挺疯。” 冰冷低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
朔和宗介同时转头。山崎健一不知何时出现在沙滩边缘，西装革履与这片休闲的海滩格格不入。
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嬉戏的儿子和朔，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得像能刮掉一层皮。
宗介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了。那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眸里，快乐像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本能的瑟缩和茫然。
他下意识地停止了玩闹，小小的身体在水里僵住，手指不安地搅动着海水。
朔的心猛地一沉。他清晰地看到宗介眼中那骤然黯淡下去的光。
“健一，孩子们玩水而己……” 跟过来的山崎太太试图缓和气氛，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
“玩水？” 山崎健一嗤笑一声，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朔略显单薄的身体，最后钉在宗介身上，“浪费时间！看看你，就知道在浅水里扑腾，能扑腾出什么名堂？还有你，”
他的目光转向朔，虽然没明说，但那份对“病弱邻居家孩子”的轻视几乎凝成实质，“身体这么弱，更应该在家好好养着，别跟着瞎闹。”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石子，砸在两个孩子心上。朔感到一阵难堪的冷意，但更多的是为宗介感到愤怒和不平。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宗介的小脸彻底白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搅动海水的小手，刚才还充满活力的身体微微发抖。
他没有哭，但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红的眼眶，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父亲的话像无形的锁链，瞬间捆住了他刚刚还自由舒展的肢体和灵魂。
山崎健一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冷冷地丢下一句“早点回家，别泡太久”，便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一个冰冷僵硬的背影。
欢乐的海风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海浪单调的哗哗声，衬得气氛更加压抑。
朔看着身边低垂着头、像被霜打蔫了的小草般的宗介，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山崎健一带来的寒意，轻轻拉了拉宗介的衣角。
宗介抬起头，眼圈红红的，眼神里充满了受伤的茫然和无措，像个迷路的小兽。
朔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伸出双手，用力地捧起一大捧清澈的海水。然后，在宗介困惑的目光中，他猛地将水泼向空中！
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短暂而璀璨的彩虹，哗啦一声落回海面，也溅了两人一身。
宗介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愣愣地看着朔。
朔的脸上还挂着水珠，他努力对宗介扬起一个安抚的、带着鼓励的笑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地说：
“宗介，水…很好玩。”
他指着宗介刚才踩水留下的痕迹，又指了指远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广阔海面，眼神清亮而坚定，重复着那个简单的词：“好玩。”
宗介怔怔地看着朔脸上的水珠，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手。
父亲冰冷的话语带来的沉重枷锁，似乎被这兜头浇下的清凉海水，和朔那简单却异常坚定的眼神，冲开了一丝缝隙。
他眼底那片被阴霾笼罩的琥珀色，终于又艰难地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
他学着朔的样子，也捧起一捧水，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泼了出去！水花溅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朔笑了，再次捧水泼向他。
小小的反击开始了。水花在两人之间飞溅，带着一点点赌气的发泄，但更多的，是试图驱散那沉重阴霾的努力。
宗介脸上的阴郁渐渐被重新点燃的、带着点倔强的笑意取代，虽然那笑容远不如之前灿烂无忧。
笑声重新响起，夹杂着被水呛到的咳嗽，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共同对抗某种冰冷存在的默契。
夕阳的金辉将海面染成一片暖橙。朔坐在沙滩上，看着宗介终于又能在浅水里小心地追逐浪花，虽然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顾忌地奔放，但那份与生俱来的水感依然在细微处流淌。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宗介强硬塞给他的那枚珍珠白贝壳，被海水打磨得光滑圆润。他轻轻着冰凉的表面，眼神望向远处海天一色的地平线。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异常早慧的脑海中逐渐成形：水是宗介的天赋，是他快乐的源泉，却也成了父亲眼中“玩物丧志”的罪证。
要保护这份天赋，保护宗介眼中那不该熄灭的光芒，仅仅靠这样笨拙的安慰和对抗，远远不够。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宗介的天赋，以一种让山崎健一无法轻易否定的方式，展现出来的机会。一个……足以撼动那座冰冷壁垒的机会。
海浪温柔地涌上沙滩，舔舐着他的脚趾，带来一阵凉意。朔握紧了手中的贝壳，那光滑的弧度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痛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