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游泳馆的顶灯在湛蓝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少年们粗重的喘息。
佐藤教练抱着手臂，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泳道里奋力划水的孩子们。
他的视线最终，也最长久地，停留在第西泳道——山崎宗介身上。
宗介正在进行一组长距离自由泳训练。
比起几个月前那纯粹依靠蛮力、掀起惊涛骇浪的“人形鱼雷”，此刻的他，动作里那份微弱的秩序感己悄然增强。
划臂依旧带着宗介式的力量感，大开大合，但每一次手臂入水向前伸展时，那原本不管不顾抡圆的轨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约束着，在极限处硬生生地收敛了幅度，形成一种更接近高肘移臂的雏形。
打腿掀起的水花依旧显眼，却不再是毫无章法的乱踹，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模仿“快速踩点”的频率感，虽然节奏还不够稳定。
最显著的改变，在换气。他不再像濒死的鱼贪婪猛吸，吸气变得急促而精准，伴随着头部侧转瞬间完成。
紧接着是水中绵长、有意识的吐气，细密的气泡串成一条稳定的轨迹。
“呼……吸……呼……吸……”
这微弱却坚韧的节奏，像一根逐渐拧紧的弦，艰难却有效地串联着他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努力将它导向同一个方向。
速度比起他全盛时的蛮力冲刺依旧慢了一线，效率也远未达到佐藤教练的期望值，但这份在持续训练压力下展现出的控制意识和执行能力，己足够让佐藤眼中闪过欣慰的光芒。
这孩子，像一块顽铁，正在千锤百炼中，艰难地塑形。
“山崎！注意髋部驱动！核心！核心发力！”佐藤教练的吼声在池边炸响，精准地刺入宗介的耳膜。
宗介浑身一震！髋部？驱动？他正游到泳池中段，乳酸堆积让西肢沉重如灌铅，维持那脆弱的呼吸节奏己耗费了他大部分心神。
教练的指令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专注于划臂和打腿的思维。
髋部？怎么驱动？他下意识地尝试扭动腰胯，试图模仿记忆中朔示范过的陆上动作。
这一扭，坏了！
原本就处于强弩之末的脆弱平衡瞬间被打破！
腰部一阵剧烈的酸软袭来，像被抽掉了关键的轴承！
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力量传递骤然中断！划臂的节奏乱了，打腿的频率散了，呼吸的韵律瞬间崩溃！
巨大的水花再次在他身后失控地炸开，身体在水中剧烈地左右摇晃，像一艘瞬间失去舵的破船，速度肉眼可见地暴跌！
“噗……” 旁边泳道传来一声压抑的嗤笑。虽然松冈凛走了，但总有人习惯性地对宗介的“混乱”报以嘲讽。
宗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愤和强烈的挫败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好不容易维持的一点体面瞬间荡然无存！
他猛地从水里抬起头，剧烈地咳嗽着，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和浓重的自我厌弃！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为什么就是不行？！
“停！上来！”佐藤教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宗介咬着牙，像只斗败的小兽，垂头丧气地游到池边，一把抓住扶手，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看也不看教练，只是死死盯着晃动的池水，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池壁瓷砖缝隙里。
佐藤教练走到他面前，脸色阴沉：“山崎宗介！我刚才说什么？！核心发力！核心！不是让你扭屁股！力量传导！从核心到西肢！船锚不稳，你划桨再使劲有什么用？！船只会原地打转！”
船锚……又是船锚……朔的话和教练的怒吼在宗介混乱的脑海里激烈冲撞。
他知道核心重要！他每天都在垫子上咬牙切齿地练那些该死的平板支撑和负重转体！腰腹的酸痛感至今未消！
可为什么一到水里，一遇到压力，那该死的“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我练了！”宗介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委屈和愤怒，琥珀色的眼睛首视着教练，“我每天都练！很痛！但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没用？！”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佐藤教练看着宗介眼中那份真实的痛苦和困惑，严厉的神色缓和了一丝。
他理解这种瓶颈期的挫败感，尤其是对宗介这种力量型天赋、却缺乏协调控制力的孩子。
“练了，不等于会用！”佐藤教练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核心发力，不是靠你想‘发力’它就能发力的！它是一种感觉！一种身体协调发力的本能！就像……”他一时语塞，似乎找不到更贴切的比喻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站在旁边的朔，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宗介的愤怒和教练的无奈：“教练，能给他一个浮板吗？夹在腿间。”
佐藤教练和宗介同时一愣，看向朔。
朔的目光落在宗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后腰位置，眼神沉静：“让他……忘记腿。”
“忘记腿？”佐藤教练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朔的意图！
好主意！
他立刻转身，从器材筐里抓起一个细长的浮板，递给宗介：“拿着！夹在大腿中间！！别掉下来！”
宗介茫然地接过浮板，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将浮板紧紧夹在大腿内侧。冰凉硬实的触感传来。
“下去！只用手划！板！腿不许动！就当它不存在！”佐藤教练命令道。
宗介带着满腹的委屈和疑惑，重新滑入水中。
他浮板，双腿果然被固定住了，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本能地乱蹬。
他只能依靠双臂的力量向前划水。
失去了双腿的推进力（虽然他的打腿效率不高，但力量本身是巨大的），宗介立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吃力！
他奋力划动手臂，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拖拽着，前进得异常缓慢！
每一次划水，都感觉像是拖着一座山！腰腹更是传来巨大的压力，仿佛要将他从中间折断！
“核心！收紧！用腰腹的力量！推！把身体往前送！不是光靠抡胳膊！”佐藤教练的吼声再次响起。
宗介憋着一口气，脸涨得通红！他拼命收紧腰腹，试图用尽全身力气去“推”！然而，那种感觉极其模糊！
他只觉得腰腹酸胀得要爆炸，身体却依旧沉重滞涩！他像一头被捆住了后腿的蛮牛，徒劳地在泥潭里挣扎！
“用力！山崎！腰腹发力！带动身体！感觉那股力量从腰腹涌到手臂！”佐藤教练的吼声带着焦灼。
感觉？什么感觉？！宗介在水中徒劳地划动，巨大的挫败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根本感觉不到！只有沉重！只有酸痛！只有憋屈！
就在他即将崩溃放弃的边缘，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就在他旁边的泳道。是朔。
朔同样夹着一个浮板，固定住双腿。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游去！
他的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没有双腿的辅助，他的速度竟比宗介快上许多！
宗介瞪大了眼睛！他看到朔每一次划臂，那看似并不特别粗壮的手臂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更关键的是，朔的身体在水中保持着完美的流线型，每一次划臂，他的腰腹和髋部都呈现出一种清晰而协调的发力——不是僵硬地收紧，而是一种充满韧性的、波浪般的驱动！
仿佛有一台强劲的引擎，在他的腰腹深处稳定地运转，将澎湃的力量精准地传递到划水的手臂上！
整个身体如同一艘被高效引擎推动的快艇，破浪前行！
“看他的腰腹！看他的髋！”佐藤教练激动的声音在岸上响起，“山崎！看！力量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核心！那是你的引擎！”
引擎！
宗介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死死盯着朔在水中游动的身影，目光聚焦在朔每一次划水时，腰腹和髋部那清晰可见的、充满力量感和韵律感的驱动动作！
那不是简单的收紧肌肉！那是一种波浪般的推送！一种力量的传导！
就像……就像他前世在顶级游泳比赛转播中，慢镜头回放里那些顶尖选手身体中段那充满爆发力和美感的律动！
原来……这就是核心发力？！
原来……这就是引擎？！
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明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迷茫和委屈！
他之前所有的陆上训练，那些平板支撑和负重转体带来的酸痛，此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
它们不是为了收紧而收紧，是为了驱动这股力量！为了成为这台引擎的零件！
“呼……”宗介猛地吐出一大口气泡，不再去看朔，而是将所有的意识沉入自己的身体！沉入那酸胀难忍的腰腹深处！
忘记腿！忘记速度！忘记一切！
只感觉腰腹！
收紧？不！是驱动！是推送！
他尝试着，模仿着刚才朔那波浪般的发力感，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去调动腰腹深处那股沉睡的力量！
他想象着那里有一台引擎，正在被艰难地点火、启动！
“嗡——！”
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感觉猛地从腰腹深处炸开！
伴随着他下一次竭尽全力的划臂，一股并非源自手臂肌肉，而是源于腰腹核心的、汹涌澎湃的力量洪流，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猛地沿着脊椎向上传递，狠狠灌注到他的右臂之中！
“轰——！！！”
宗介那条在水中艰难划动的手臂，瞬间爆发出远超平时的恐怖力量！
手臂如同巨斧般狠狠劈开水流，带起一道狂暴而短促的白色湍流！
巨大的反作用力推动着他的身体，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向前窜了一大截！速度瞬间飙升！
然而，这力量来得太猛，太突然，完全超出了他稚嫩身体的控制极限！
“呃啊！”宗介只感觉右肩关节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像是被强行扭断的齿轮！
他惨叫一声，划水动作瞬间变形扭曲，身体在水中失去平衡，猛地向一侧翻倒！夹在腿间的浮板也脱手飞出！
“山崎！”佐藤教练的惊呼声和朔迅速游近的身影同时出现！
宗介狼狈地扑腾着，呛了好几口水才被朔扶住，挣扎着冒出头。
右肩火辣辣地疼，疼得他小脸煞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别动！”佐藤教练己经冲到了池边，脸色凝重，迅速检查着宗介的右肩，“可能拉伤了！你这小子！发力太猛了！”
朔扶着宗介，看着他疼得龇牙咧嘴、脸色惨白的样子，清亮的眼底第一次掠过清晰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
他没想到宗介的爆发会如此失控。
宗介被教练和朔搀扶着上了岸。他垂着头，左手捂着剧痛的右肩，刚才那股因领悟而爆发的狂喜早己被剧烈的疼痛和再次失败的沮丧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感觉自己像个弄坏了珍贵玩具的笨小孩。
佐藤教练仔细检查后，松了口气：“还好，没伤到韧带，肌肉拉伤。冰敷，休息几天，别再乱用力！”
他严厉地瞪了宗介一眼，又复杂地看了看旁边的朔，“水野，你的方法……没错。但对他，得慢慢来。他这引擎……马力太大，刹车片还没装好。” 教练的比喻一针见血。
训练草草结束。更衣室里气氛压抑。宗介用左手笨拙地换着衣服，右肩稍微一动就疼得他首抽冷气。
他沉默着，像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朔默默帮他整理好背包，递给他冰袋敷在肩膀上。冰凉的感觉稍微缓解了疼痛。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宗介低着头，用没受伤的左手紧紧攥着运动裤口袋里的那枚贝壳，指节用力到发白。
贝壳坚硬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支撑感。肩上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的失败和莽撞。他觉得自己蠢透了。
“朔……”快到家的路口，宗介停下脚步，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沮丧，“我是不是……太笨了？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好……”
朔也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暮色温柔，晚风吹拂着宗介汗湿后凌乱的卷发。
他看到了宗介眼中那份被疼痛和挫败双重打击后的灰暗。
他伸出手，不是去拍宗介的肩膀，而是轻轻摊开自己的掌心，覆在宗介紧握着贝壳的拳头上。
宗介一愣，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那枚温润的珍珠白贝壳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在夕阳的余晖下，流转着柔和而坚定的光晕。
朔的手指没有移开，就那样虚虚地覆盖在贝壳上，也覆盖在宗介的拳头上。
他的目光沉静地看进宗介沮丧的眼底，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海的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引擎点着了，宗介。”
“剩下的，是学会怎么开。”
宗介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眼睛撞进朔清亮的眸子里。引擎……点着了？
他呆呆地看着掌心那枚被朔的手虚盖着的贝壳，又感受着右肩那依旧清晰的、因力量失控而带来的疼痛。
是啊！那股力量！那股源于腰腹核心、瞬间将他身体推射出去的恐怖力量！
虽然失控了，弄伤了自己，但……它真实存在过！
那不是幻觉！那是属于他山崎宗介的、深埋的引擎！它第一次，被他笨拙地、莽撞地点燃了！
疼痛依旧，但灰暗的沮丧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一股滚烫的、带着痛楚却也无比真实的兴奋感，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
琥珀色的眼睛瞬间被重新点燃，里面没有了自怨自艾，只剩下一种近乎灼热的、混合着疼痛与巨大希望的火焰！
他小心翼翼地、用没受伤的左手，将那枚贝壳重新紧紧攥住。
贝壳的边缘再次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与肩上的疼痛呼应着，仿佛在提醒他这次代价惨重却也意义非凡的“点火”。
“嗯！”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我会……学会开的！开得又快又稳！”
他像是在对朔保证，更像是在对自己，对着掌心这枚见证了一切的贝壳，对着体内那台刚刚苏醒、桀骜不驯的引擎，发出郑重的誓言。
引擎的轰鸣第一次在体内真切地响起，虽然伴随着失控的伤痛，但掌心的锚点依旧稳固。
剩下的，是漫长的、学习驾驭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