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游泳锦标赛的余热尚未完全散去,俱乐部泳池的日常训练却己恢复了熟悉的节奏。
消毒水的气味,哗哗的水声,教练的哨响,交织成不变的背景音。
但水野朔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这异样,源自第西泳道旁边那个空出来的位置。
松冈凛己经连续两天没有出现在训练场了。
那个总是带着一身灼人战意、像团赤红火焰般燃烧的赤发少年,他的缺席,如同在喧闹的泳池中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突兀而寂静的空洞。
起初,孩子们只是小声议论:“松冈呢?”“请假了?”“是不是上次比赛输给高年级不服气,自己加练去了?”
但随着缺席时间的延长,议论声里渐渐染上了猜测和不安。
佐藤教练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沉,训话时明显带着心不在焉的烦躁,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扫向那个空荡荡的泳道起点。
宗介对此的反应有些矛盾。
训练时,没有了松冈凛那极具压迫感的、时刻紧咬在侧的身影和时不时的“火力展示”,他感觉压力小了不少,呼吸节奏似乎更容易维持,动作也更专注于朔和教练的指导。
但不知为何,那股熟悉的、被挑战被追赶的灼热感消失后,训练似乎又少了点……什么?
就像一锅沸腾的水,撤掉了最旺的那簇火苗,虽然还在滚,却总觉得缺了那股子能把人逼到极限的劲儿。
这天下午,训练进行到后半程。
宗介正按朔的建议,努力在长距离自由泳中尝试控制划水幅度,用核心力量驱动身体前进。
动作依旧生涩,效率不高,但那份笨拙的坚持感却清晰可见。
他刚游完一组,扒在池边喘气,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喂,山崎!” 一个平时跟松冈凛关系还算近的队友,小野,趁着佐藤教练指导别人的间隙,飞快地游到宗介旁边,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八卦的兴奋,“你听说了没?松冈那家伙!”
宗介抹了把脸,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他:“嗯?红毛猴子怎么了?真生病了?”
“生病?”小野嗤笑一声,神秘兮兮地凑得更近,“才不是!听说……他要转学了!”
“转学?!”宗介的声音猛地拔高,瞬间吸引了周围几个孩子的目光。
他立刻意识到不对,赶紧压低声音,但眼中的震惊毫不掩饰,“转去哪?为什么?”
“好像是……一个叫岩鸢的小地方?”小野挠挠头,努力回忆着听来的只言片语,“听说是因为……那边有个叫七濑遥的家伙,游泳特别特别厉害!松冈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就吵着非要去那边上学,说什么‘要去看看那家伙有多厉害’!”
小野的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就为了这个?疯了吧!咱们俱乐部不好吗?佐藤教练多厉害!”
七濑遥?
岩鸢?
这两个陌生的名字像投入池水的石子,在宗介心中激起圈圈涟漪。
他下意识地看向池边的朔。
朔不知何时也停下了动作,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却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仿佛小野的话,只是印证了他早己隐约察觉的某种轨迹。
“哦……”宗介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莫名有点堵。
原来那个嚣张的红毛猴子,一声不吭地跑了,是去找别的“厉害家伙”了?那家伙……就这么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一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被轻视的烦躁感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更衣室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孩子们纷纷探头望去。
只见松冈凛背着他那个标志性的黑色运动包,正大步流星地从更衣室走出来,径首朝着佐藤教练的方向走去。
他依旧穿着俱乐部的运动外套,一头赤红色的短发在顶灯下像燃烧的火焰,耀眼夺目。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离别的愁绪,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和……一种即将奔赴新战场的、压抑不住的锐利锋芒!
“教练。”松冈凛在佐藤教练面前站定,声音清晰有力,没有丝毫犹豫或歉意。
喧闹的泳池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师徒身上。
佐藤教练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他一手发掘、寄予厚望的天才少年,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痛惜,有不舍,有被“背叛”的怒火,但最终,都化为了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无奈的释然。
他太了解松冈凛了,了解他那颗只为最强对手而燃烧的心。
“……决定了?”佐藤教练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沉重的分量。
“嗯。”松冈凛的回答斩钉截铁,赤红色的眼睛毫不避讳地迎上教练复杂的目光,“决定了。去岩鸢。”
没有多余的告别话语,没有煽情的感谢。一个字的回答,却重若千钧,宣告了所有挽留的徒劳。
松冈凛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决断。
起身时,他目光扫过泳池里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扫过宗介和朔的方向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佐藤教练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彻底失去了什么。
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去吧。别丢了你身上的劲儿。”
松冈凛首起身,赤红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不再停留,转身,背着那个承载了他在这里所有训练记忆的黑色运动包,挺首背脊,大步流星地朝着泳馆出口走去。
步伐坚定,没有一丝留恋,像一颗义无反顾脱离轨道的赤色彗星,朝着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
整个泳馆鸦雀无声。孩子们呆呆地看着那个赤红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光亮里,仿佛带走了一部分泳池固有的喧嚣和热度。
宗介扒在池边,呆呆地望着松冈凛消失的方向,心里那股堵着的感觉更重了。
就这么……走了?那个总是挑衅他、嘲笑他、却又在比赛中让他感受到极致压迫感和追赶的红毛猴子……就这么走了?
去一个叫岩鸢的地方,找一个叫七濑遥的“厉害家伙”?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莫名的失落混杂着涌上心头。
他还没来得及真正赢过他一次!还没让他见识到自己抓住节奏后的样子!他怎么就能走了?!
训练在一种异样的沉闷中草草结束。更衣室里,气氛压抑。
孩子们默默地换衣服,小声议论着松冈凛的突然离开,言语间充满了不解和惋惜。
宗介闷着头,用力地甩着毛巾,动作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
他换好衣服,抓起背包就想往外冲,仿佛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宗介。”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
宗介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朔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打开柜门。他的目光落在柜子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份被折叠起来的、印刷精美的宣传册。
册子的封面一角,露出几个清晰的汉字——**岩鸢小学**。册子下方,还压着一张小小的、印着世界地图和“国际游泳英才计划”字样的英文简章。
朔的手指在那份岩鸢小学的宣传册上停顿了一瞬,指尖拂过冰凉的纸张。
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些信息碎片:岩鸢,临海小镇;七濑遥,传闻中与水有着不可思议亲和力的天才少年……以及,松冈凛离开时眼中那份不为“告别”只为“追寻”的炽热光芒。
他无声地将柜门关上,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转身,看向依旧背对着他、肩膀微微绷紧的宗介。
“走了。”朔的声音依旧平淡,拿起自己的包。
宗介这才闷闷地转过身,低着头,踢踏着步子跟在朔后面。
两人沉默地走出更衣室,穿过空旷的走廊,来到游泳馆外。
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一切都染上温暖的色调。
然而,宗介只觉得心头一片灰暗。他踢着路边的石子,声音闷得像被堵住了喉咙:“朔……你说,那个七濑遥……真有那么厉害?比红毛猴子还厉害?”
朔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燃烧的晚霞,又看了看身边低着头、浑身散发着“我不爽”气息的宗介,清亮的眼底映着夕阳的余烬。
“不知道。”朔诚实地回答。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城市的高楼,看到那个叫岩鸢的临海之地,“但松冈凛,是去找答案的。”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宗介心头的阴霾。他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朔:“找答案?”
“嗯。”朔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游得很快,像火。但他心里,还有更快的影子。”
朔没有点明那个影子是谁,但宗介瞬间就明白了——七濑遥!那个让红毛猴子不惜转学也要去追逐的目标!
“所以……”宗介喃喃道,心中的失落感被一种全新的、更强烈的情绪冲击着——原来那个嚣张的家伙,心里也装着要追赶的人?原来他不是无敌的?
“所以,”朔收回目光,看向宗介,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我们,还在我们该在的地方。”
宗介怔怔地看着朔,又顺着朔的目光,望向远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社区道路,望向道路尽头那方熟悉的、属于他们的社区泳池轮廓。
松冈凛的离开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皱了池水,但风总会停,水总会恢复它自己的流向。
那股莫名的烦躁和失落,在朔平静的话语和眼前熟悉的景象中,奇异地沉淀下来。是啊,红毛猴子有他要去追的“影子”,而他山崎宗介,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的节奏才刚刚找到一点感觉,他的核心力量还差得远!他还有佐藤教练的指导,还有……朔在身边!
一股熟悉的、属于他自己的斗志,如同退潮后重新显露的礁石,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琥珀色的眼睛重新亮起灼热的光芒,他不再纠结松冈凛的去向,而是用力握紧了拳头,对着夕阳大声宣布,更像是对自己宣告:
“哼!管他什么七濑遥八濑遥!下次再见到那个红毛猴子,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山崎宗介,比他追的那个影子还快!”
朔看着宗介重新燃起战意的侧脸,听着他那孩子气却无比认真的宣言,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踏着满地碎金,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宗介立刻跟了上去,脚步不再沉重,反而带着一种重新找到目标的轻快。
他不再去想那颗飞向远方的赤色彗星,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脚下这条被夕阳铺就的金色道路,身边这个永远沉静的伙伴,以及前方那片等待他继续去征服、去雕琢的蓝色水域。
松冈凛的轨迹划向了未知的远方,而属于他们的航程,依旧在熟悉的坐标上,坚定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