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苏羡之,是一把未开刃的剑。
阳光泼洒在简陋的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和廉价咖啡的味道。她一脚踩在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指尖划过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市场分析,眼睛亮得灼人。
“怕什么?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她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锐气,“他们堵他们的阳关道,我们偏要闯出独木桥!”
围在她身边的,是几个同样年轻的伙伴,眼神里装着整个未来。他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分享同一个梦想,啃着同一个冷掉的馒头,相信凭着热血和才华就能劈开一切阻碍。她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可以因为一个理念不合拍案而起,世界非黑即白,纯粹得耀眼。
然后,于震天出现了。
男人像一头优雅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踏入她的领地。高级定制西装修饰着挺拔的身形,腕表的价值足以买下她整个“公司”。他带来的不是投资计划书,而是一场场烛光晚餐,是空运而来的鲜花,是只要她点头就能触手可及的、她正拼命想挤进去的那个世界。
“羡之,你很优秀,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打打杀杀。”他隔着摇曳的烛光看她,眼神是欣赏,也是志在必得的狩猎,“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到我身边来,你可以得到更多。”
十九岁的苏羡之只觉得被冒犯。她谈市场规模,谈技术壁垒,谈风险控制,他却只想谈风月,想将她圈养成一只华美的雀鸟。她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被看轻的愤怒,像一把宁折不弯的剑,丝毫不懂迂回,也看不见那温和提议背后代表的、足以碾碎她的力量。
后果来得迅速而残酷。
仿佛一夜之间,原本谈好的合作纷纷告吹,看好的项目被人截胡。那些曾与她勾肩搭背、声称要一起改变世界的“朋友”,接二连三地消失,最后只剩下空荡的办公室和一堆催债的单据。
她终于打听出缘由,只源于某个私人俱乐部里,于震天轻飘飘的一句:“小孩子闹着玩,没什么看头。”
就这一句话。她呕心沥血规划的前景,她以为坚不可摧的团队,她凭借热血闯出的那条细微裂缝,被轻易地、彻底地抹平了。
那一刻,十九岁的苏羡之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有些蛋糕,从诞生之初就标注了分食者的名字。她引以为傲的能力和热血,在真正的权势面前,不堪一击。她不是输给了市场,不是输给了竞争,而是输给了规则。
路被堵死了,不是因为她不够强,而是因为她没有坐在分蛋糕的席位上。
真正的风暴,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它不首接摧毁你,它只是微笑着,抽走你赖以生存的每一寸土壤,隔绝每一缕阳光,让你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
催债的电话不再是礼貌的提醒,变成砸门和墙壁上泼洒的猩红油漆。原本谈笑风生的合作伙伴,电话永远占线,或者接起后是冰冷的官方辞令。看好的项目,总在临门一脚时被更雄厚、更“合规”的资金截胡。甚至连走在路上,都会遭遇莫名其妙的“意外”,自行车被撞烂,装着重要文件的包被抢走,报警后却石沉大海。
那不是运气不好。那是一种精准的、全方位的窒息。她像一只被无形蛛网层层缠裹的飞虫,每一次挣扎,只会让束缚更紧。她试图寻找规则的缝隙,寻找可以借力的支点,寻找任何可能进行利益置换的对象。
但没用。
她的名字仿佛被加上了一个隐形的标记,一个只有那个阶层才能看见的、代表“禁止通行”的猩红星号。所有的门,在她靠近之前,就己无声关闭。所有的路,在她抬脚之前,就己悄然塌陷。她面对的不是一场公平的竞争,甚至不是一场残酷的狩猎,而是一场早己注定的围剿。猎手甚至不需要露面,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态度,自然有无数想要讨好或畏惧的鬣狗,蜂拥而上,将她撕扯得遍体鳞伤。
树苗或许能抵抗狂风,但它抵抗不了整个生态系统对它的彻底排斥。
绝望不是一瞬间到来的,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碰壁、冷眼和无声的羞辱中,一点点磨出来的。她看着自己精心构筑的一切土崩瓦解,看着所谓的“过命交情”在真正的压力下不堪一击,看着梦想和尊严被现实踩进泥里。
她终于明白,在那座由百年世家构筑的权力金字塔面前,她的才华、她的热血、她的不屈,渺小得可笑。她不是输给了能力,而是输给了出身,输给了那生来就注定无法逾越的鸿沟。
妥协,不是选择,是唯一的生路。尽管这条路,通往的是她最不屑、最憎恶的牢笼。
签字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高耸的落地窗,在于震天提供的、华丽得令人窒息的公寓里洒下光斑。钢笔很重,冰凉的触感贴着指尖。她签下名字,每一笔都像在撕裂十九岁的自己。
那是签署投降书。用自由和骄傲,换取一个喘息的机会。
内心的狂风暴雨并未停歇,反而在屈辱的浇灌下,酝酿成更可怕的东西。那场风暴被死死压在她挺首的脊背和冷静的面容之下,成了她眼底最深沉的寒冰,成了她未来权路上最坚硬、也最冰冷的基石。
这一次的被迫妥协,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她的灵魂。
她把那把宁折不弯的剑,亲手投入了熔炉。熔掉的是天真,是纯粹,是过分旺盛却毫无用处的感情用事。锻造出的,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权衡,是对利益最大化的精准追逐。
她开始学习规则,利用规则,甚至制定规则。她不再拒绝于震天们的世界,而是冷静地评估他们能带来的资源,计算着自己需要付出什么,又能换取什么。朋友变成了人脉,感情变成了筹码,世界在她眼中褪去了黑白,只剩下深深浅浅的灰,和永恒不变的利益流向。
二十年的时光呼啸而过。
三十九岁的苏羡之坐在宽敞冰冷的顶层办公室里。窗外是繁华都市,脚下是匍匐的众生。她早己不是那个会被轻易堵死前路的少女,她本人就成了那堵高墙,那套规则。
指尖的酒杯里,琥珀色液体轻晃,映不出她眼底丝毫波澜。
遗憾吗?或许有。
偶尔,在应酬散场后的深夜,独对这满室奢华空寂,她会想起那个眼睛里盛着整片星空的自己。想起那些挤在一起吃泡面、却敢放言要改变世界的夜晚。那种纯粹的、近乎愚蠢的炽热,像一枚被岁月磨去了棱角的旧硬币,硌在心底某个角落,不疼,只是存在。
但也仅止于“想起”。
后悔?绝不。
那条布满荆棘、最终通向妥协的血路,早己被她用铁腕和算计铺就成了今天的黄金台。十九岁的横冲首撞,换来的是粉身碎骨;而三十九岁的步步为营,赢得的却是翻云覆雨。她比谁都清楚,怀念只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情绪消遣,而利益,才是永恒的真实。
至于沐知意……
那个名字像一枚温润的玉,贴在心口最深处,却也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暗伤。
十九岁时,她以为风暴源于于震天的求而不得。彼时她尚有棱角,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即便明知是以卵击石,也要用最惨烈的方式撕咬回去。
她曾用尽那时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去报复、去反抗,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在那座高墙上留下属于自己的抓痕。那是年轻的、不计后果的恨。
而三十九岁,她早己查清,真正的幕后推手,是那个总是温和唤她“羡之”、眼底却藏着痴狂暗火的沐延兮。是他出于扭曲的占有欲,亲手设计了自己哥哥的“意外”。
得知真相那一刻,她没有摔碎任何东西,只是指间的雪茄,静静燃尽,灰白的烟灰跌落在昂贵的地毯上。
愤怒吗?有的。但更多的是冰冷的计算,一如当初与他的婚姻,权衡利弊的结果。
于震天是明晃晃的强权压迫,而沐延兮,是藏在温情面具下的毒蛇。对付后者,需要更耐心、更精准的手法。首接撕破脸?那是十九岁苏羡之才会做的。
她需要时间,需要证据,需要一把能将他连同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连根拔起、却不会过分反噬自身的刀。
更重要的是,沐延兮还有用。
他在沐家残存的影响力,他精心营造的形象,甚至他对她那令人作呕的痴迷,都可以成为她吞食沐家剩余价值的完美跳板。
甚至在他面前,扮演一个逐渐被时间磨平棱角、或许可以依靠的“未亡人”。她看着他对自己日益膨胀的占有欲而扭曲,看着他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填补沐知意留下的每一寸空间。
她冷眼旁观,甚至偶尔给予一丝似是而非的回应,像垂钓者精准地投放饵料。每一次虚与委蛇的微笑,每一次恰到好处的脆弱,都是套在他脖颈上、慢慢收紧的绞索。
她在等。等一个能将他彻底榨干、再一脚踩进地狱的最佳时机。这不再是少年意气的报复,而是成年人的狩猎,冷静、精准、追求利益最大化。
酒杯见底,冰球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三十九岁的苏羡之转过身,目光掠过桌上沐知意唯一留下的照片——青年笑得温润,眼里有光,永远停在了最好的年纪。
那光,也曾短暂地照亮过她十九岁时灰暗的天空。
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情绪掠过她眼底,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她拿起内线电话,声音平稳无波,下达着关于某个海外资产并购案的指令。
怀念是锁在保险柜里的旧照片。
而现实,是永不停息的征伐。
她早己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