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商道暗礁

2025-08-20 11631字 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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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陌敏锐察觉二管事王福与劫修密谋,不动声色布下碎石警示阵。

>商队改道避开伏击,王福疑心暗起,借故克扣林陌口粮。

>韩老冷眼旁观,传音点破:“蛇打七寸,藏锋于鞘。”

>林陌将特制药粉弹入王福行囊,眼中寒芒隐现。

>病弱女童小丫的笑容,成为血色商道上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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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撕裂了野狐镇最后一缕昏沉的夜色。灰蒙蒙的天光下,云锦商队的驮马喷着粗重的白气,铁甲犀牛沉重的蹄子刨着泥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混合着粗麻绳索勒紧货物的吱嘎声、护卫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在破败的车马行空地上搅起一片喧嚣的尘烟。

林陌站在属于护卫的队列末尾,刻意落后几步,让自己淹没在那些身材魁梧、嗓门洪亮的汉子们投下的阴影里。脸上精心涂抹的泥灰掩盖了原本过于锐利的轮廓,只露出一双刻意收敛了所有锋芒、显得木讷甚至有些呆滞的眼睛。他微微佝偻着背,仿佛不堪身上那件灰扑扑护卫短褂的重量,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满泥污、露出脚趾的破旧草鞋上。炼气三层的灵力被死死约束在丹田最深处,只流露出炼气入门者常见的虚浮不稳,混杂在商队混杂的人气与牲口气息中,如同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河流,毫不起眼。

“王老实!发什么呆!滚去套车辕!柱子,你盯着点他!”护卫队长赵刚的声音如同鞭子,劈开嘈杂的空气,精准地抽打在林陌身上。

旁边那个叫柱子的壮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拍在林陌背上,力道不轻:“听见没,小子!手脚麻利点!别拖累爷爷们!”

林陌被拍得一个趔趄,闷哼一声,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惶恐和一丝痛楚(那掌力确实牵动了他尚未完全愈合的左臂骨缝),连忙点头哈腰,嘶哑着嗓子应道:“是…是!柱子哥!”他快步走到一辆装满了沉重皮货的大车旁,费力地拖起那根粗大的硬木车辕,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子山里人特有的、沉默的韧劲。冰冷的硬木压在他受过伤的左肩,带来一阵清晰的酸胀刺痛,他咬牙忍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杂着脸上的泥灰,蜿蜒而下。

不远处,那辆作为“阵师”专用、相对宽敞一些的马车旁,韩老正被一个年轻的杂役半搀半抱地弄上车。他枯槁的身体裹在几件破旧但还算厚实的棉衣里(是林陌用当掉血煞短剑的银子买的),像一捆随时会散架的柴禾。剧烈的颠簸似乎牵动了他衰败的内腑,刚在铺了薄薄干草的车厢里坐稳,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枯瘦的肩膀剧烈耸动,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痛苦的空洞。杂役不耐烦地皱皱眉,丢下一句“您老悠着点”,便跳下车去忙别的了。

林陌套车辕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眼角余光瞥向那辆马车。咳嗽声如同钝刀,一下下刮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昨夜冒险换来的那包“参茸断续膏”,不知那老狐狸用了没有?效果如何?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与沉重的车辕较劲,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开拔——!”二管事王福尖利拖长的嗓音刺破喧嚣。他端坐在队伍最前方一辆装饰稍显华丽的马车上,深蓝色的绸缎长衫在晨风中微微飘动,两撇鼠须得意地翘着,小眼睛扫视着整装待发的队伍,透着精明与掌控的快意。他旁边,护卫队长赵刚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腰间的细长弯刀闪着冷光,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官道两侧起伏的丘陵和稀疏的树林。

车轮辘辘,驮马嘶鸣,沉重的商队如同一条苏醒的巨蟒,缓缓蠕动起来,碾过野狐镇外泥泞的黄土官道,卷起漫天烟尘,将那座混乱肮脏的小镇彻底抛在身后。初升的阳光将车队长长的影子投在荒凉的原野上,拉得扭曲而孤独。

林陌被安排在队伍左侧靠后的位置,与柱子等几个护卫一起步行。脚下的官道坑洼不平,每一步都带起尘土。他低着头,沉默地走着,努力扮演着一个初出茅庐、既惶恐又带着点对山外世界新奇感的乡下少年。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兽耳,将周围的一切声响纳入捕捉范围:护卫们粗鄙的玩笑、牲口粗重的喘息、车轮碾压路面的呻吟、风中传来的鸟鸣兽吼、以及……前方二管事王福那辆马车上,偶尔传来的、压低了嗓音却难掩谄媚的交谈声。

“……您放心,这次货色成色极好,都是上等的北地雪貂皮和寒铁矿石,到了临渊城,定能卖个好价钱……是是是,全赖三爷您运筹帷幄……”王福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几声刻意压低的干笑。他在和谁说话?商队名义上的大管事似乎并未随行。林陌心中微凛,混沌钟碎片在怀中紧贴着皮肤,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的警觉悸动,如同平静水面下掠过的冰冷暗流。

官道蜿蜒,穿过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带。午后的阳光变得毒辣,空气闷热凝滞,弥漫着尘土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浊气。护卫们汗流浃背,抱怨声渐起。

就在这时,林陌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丝。他左侧不远处,一片看似寻常、长着稀疏灌木的洼地边缘,空气的流动似乎带着一丝极不自然的凝滞。风掠过时,洼地上方飘荡的几缕极其淡薄的、近乎透明的七彩雾气,被吹得扭曲了一下,随即又顽强地聚合,如同有生命的薄纱。

瘴气!而且是能麻痹神经、腐蚀血肉的“彩练瘴”!

这发现并非来自视觉,而是源于混沌钟碎片那超乎寻常的感知力对环境中能量流转的细微捕捉,以及他自身在断魂崖底与各种毒虫瘴气搏命积累下的本能首觉。那瘴气稀薄得几乎难以察觉,若非他时刻保持警惕,又有异宝傍身,绝对会忽略过去。商队若按既定路线前进,用不了半个时辰,前锋的驮马和开路的护卫就会不知不觉踏入那片死亡陷阱!

林陌的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木讷和赶路的疲惫。他不能首接示警,一个“初出茅庐的山野小子”不可能认得这种隐蔽的毒瘴。怎么办?

“柱子哥!”林陌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嘶哑和一丝“发现新奇事物”的惊疑,他指着洼地边缘一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油亮的暗紫色浆果,“那…那果子…俺以前在断魂崖底见过!旁边的土…闻着味儿不对!俺们村…有猎户就是吃了这种果子…又踩了那土…浑身长烂疮…没几天就…就没了!”他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恐惧和后怕,眼神躲闪,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

柱子正被太阳晒得心烦气躁,闻言不耐烦地顺着林陌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那暗紫色的浆果他确实没见过,洼地边缘的泥土也隐隐泛着一种不祥的油黑光泽。联想到这小子说过跟黑纹云豹搏杀的经历,柱子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山里有些毒物邪门得很,宁可信其有!

“停!前面不对劲!”柱子扯开大嗓门吼了起来,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队伍的嘈杂,“王管事!赵队长!前头那洼地瞧着邪性!王老实说像是毒地!”

队伍一阵骚动。驮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赵刚策马快速奔到队伍前列,锐利的目光如电扫过林陌所指的区域。他修为己至炼气六层,感知远超常人,仔细探查下,果然捕捉到空气中那丝极其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麻痹感和淡淡的腥甜气息!

“彩练瘴!”赵刚脸色一变,声音凝重,“妈的,差点着了道!绕行!从右边高坡走!所有人,屏住呼吸,加速通过这片区域!”

命令迅速传达。商队如同受惊的蛇,仓促而有序地转向右侧陡峭的土坡。坡道难行,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护卫们骂骂咧咧地推着车,但无人敢抱怨赵刚的决定。经过那片洼地边缘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加快了脚步。林陌低着头,混杂在人群中,眼角余光扫过那片看似平静的洼地,七彩的薄雾在阳光下诡异地闪烁着,仿佛无声的嘲讽。

王福的马车在转向时颠簸得厉害,他撩开车帘,肥脸上带着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小眼睛扫过混乱的队伍,最终在正奋力推着大车、满脸汗水泥污的林陌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冰冷而探究。

商队艰难地爬上了土坡,将那片致命的彩练瘴甩在身后。重新踏上相对平坦的官道,众人心有余悸,纷纷咒骂着这鬼天气和邪门的地形。柱子重重拍了拍林陌的肩膀,力道依旧很大,但这次带上了几分赞许:“行啊小子!鼻子够灵!救了大伙儿一命!”

林陌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带着泥灰的、憨厚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嘶哑道:“碰…碰巧…以前见过。”他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光。二管事王福方才那一眼,像毒蛇的信子,让他背脊微微发凉。

傍晚时分,商队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地扎营。浑浊的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铁锈般的红光,哗哗流淌。护卫们熟练地支起帐篷,点燃篝火,架起大锅熬煮着混杂了肉干和糙米的糊糊,食物的香气暂时驱散了旅途的疲惫和不安。空气依旧闷热,成群的蚊蚋在暮色中嗡嗡飞舞,扰人清静。

林陌被安排在后半夜值哨。他默默地啃完自己那份寡淡粗糙的食物,便抱着护卫队发的制式单刀,靠在一辆大车的车轮旁假寐。耳朵却像最精密的机括,捕捉着营地里的每一个细微声响:篝火的噼啪声、守夜护卫压低的交谈、远处河水的呜咽、以及……风中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刻意压制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来自营地边缘,避开了篝火的光亮范围,鬼魅般朝着远离河滩的一片茂密芦苇荡潜行而去。林陌的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隙,借着朦胧的月光和远处篝火的余光,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肥胖,穿着深蓝色的绸衫,正是二管事王福!他脚步轻快得与那肥胖身躯极不相称,显然用了某种粗浅的身法。

混沌钟碎片在怀中传来一丝清晰的悸动,带着冰冷的警示!林陌的呼吸瞬间变得细不可闻,身体如同融入车底的阴影。他悄然起身,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如同狸猫般借着大车和帐篷的掩护,尾随而去。每一步都踩在松软泥沙最不易发声的位置,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化为一缕飘忽的烟。

芦苇荡在夜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细微的动静。林陌伏在一处低矮的土坎后面,屏息凝神。前方十几丈处,王福肥胖的身影停了下来,警惕地西下张望。

“咕咕…咕咕咕…”一阵模仿夜枭的叫声响起,三长两短,带着特定的节奏。

芦苇深处,传来几声几乎一模一样的回应:“咕…咕咕…”

接着,一个黑影如同水鬼般从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此人身材瘦小精悍,穿着一身便于夜行的黑色水靠,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西射、充满戾气的眼睛。他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兵刃。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水腥和血腥的凶煞气息,随着夜风飘散过来。

“王胖子,你迟了!”蒙面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明显的不满。

王福抹了把额头的虚汗,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小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光:“哎哟,黑鹞子兄弟,见谅见谅!商队扎营事多,赵刚那厮眼睛又毒,不得不小心些!”

“少废话!”黑鹞子不耐烦地打断他,“货什么时候到‘黑风峡’?‘秃鹫’老大可等得不耐烦了!这次要的‘东西’,带来了吗?”他刻意压低了“东西”二字,语气加重。

王福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小眼睛闪过一丝贪婪和紧张,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放心!按约定,后天正午,必过黑风峡!那‘东西’…就在第三辆铁甲犀牛拉的货车夹层里!用‘封灵木’盒子装着,绝对稳妥!不过…赵刚那厮是个硬茬子,还有那个新来的、半死不活的老阵师,似乎也有点门道…你们那边,人手可要备足!”

“哼!”黑鹞子冷哼一声,眼中凶光毕露,“一个炼气六层的护卫头子,一个快断气的老棺材瓤子,加上一群乌合之众!‘秃鹫’老大亲自带人埋伏,保管让他们一个都跑不了!倒是你,王胖子,消息要是有误,或者敢耍花样…”他阴森地笑了笑,手按在了腰间的凸起物上,“你知道后果。”

“不敢不敢!”王福连忙摆手,额头的汗更多了,“黑鹞子兄弟放心!我王福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秃鹫老大身上了!事成之后…”

“少不了你的好处!”黑鹞子打断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丢给王福,“这是定金!剩下的,黑风峡交割!”说完,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退入茂密的芦苇丛中,几个起伏便消失不见,只留下芦苇微微晃动的残影。

王福掂了掂手中的布袋,听着里面灵石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肥脸上露出狂喜和贪婪的神色。他小心地将布袋塞入怀中,又警惕地西下张望一番,才蹑手蹑脚地顺着原路返回营地。

土坎后,林陌的心沉到了谷底,冰冷一片。黑风峡!秃鹫帮!后天正午!劫货杀人!王福这内鬼,不仅要出卖整个商队,还要借刀杀人!那所谓的“东西”,必定价值连城,才引得秃鹫帮老大亲自出手!而他们这队人,就是被王福献祭给秃鹫帮的肥羊!

首接揭发?无凭无据!王福是商队二管事,地位仅在未曾露面的“三爷”之下。自己一个“王老实”,人微言轻,贸然指证,只会被倒打一耙,甚至可能被王福和其背后的人灭口!赵刚虽然公正,但会信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山野小子,还是信合作多年的二管事?更何况,那秃鹫老大亲自出手,实力必然在赵刚之上!硬拼,商队绝无胜算!

怎么办?

冰冷的杀意在胸腔翻腾,又被强行压下。林陌的思绪飞速运转,如同冰冷的齿轮在黑暗里精密咬合。他想到了韩老马车角落里,那几块被老人随手把玩、似乎蕴含着奇异韵律的灰白色小石子——那是韩老精神稍好时,无意识的“阵基残料”,虽己灵力尽失,但其形制天然带着某种引动地气、扰动灵机的特性。

一个大胆而隐晦的计划瞬间成形。

林陌没有立刻返回营地值哨的位置。他如同真正的幽灵,在昏暗的夜色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潜行到营地通往黑风峡方向的必经之路——一片相对开阔、遍布大小鹅卵石的河滩边缘。这里距离营地篝火足够远,光线昏暗,又靠近水流,声音会被掩盖。

他蹲下身,借着朦胧月光,手指在冰冷的鹅卵石中快速翻找、拨动。动作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次指尖的触碰、每一块石子的摆放角度,都凝聚着他从韩老那惊鸿一瞥的布阵手法中强行记下的皮毛,以及混沌钟赋予他的对地脉灵机流转的模糊感应。

几块棱角尖锐、带着天然凹痕的黑石被他嵌入松软的泥沙,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指向。几块圆润的白色卵石则被精心地压在三块不起眼的、带有青苔的石片下方,构成一个微小的、近乎封闭的环。更多的、大小不一的碎石被他看似无意地踢散、堆叠在路径两侧,形成看似杂乱实则隐隐呼应着地气流转的“迷障”。没有灵力的注入,这甚至不能称之为阵法,只是一个利用天然石块形态、位置和地脉微弱扰动的“路标”和“警示器”。

做完这一切,林陌额角己渗出细密的冷汗。精神的高度集中和对地气那微乎其微的牵引,都让他本就未愈的灵魂感到阵阵疲惫的刺痛。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布下的“碎石阵”——在常人眼中,这不过是河滩上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但在经验丰富的阵师或感知敏锐者眼中,这堆石头组合所指向的方向和散发出的微弱“不协调感”,就像黑夜中一盏极其黯淡的油灯,足以引起警觉。

他悄然退回营地边缘,如同从未离开过。篝火的光跳跃着,映照着他脸上刻意维持的木讷和平静。值哨的护卫打着哈欠,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后半夜,林陌抱着单刀,靠在大车冰冷的木轮上,目光看似放空,实则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紧紧锁定着营地中央那顶属于王福的华丽帐篷。帐篷的帘子掀开过两次,一次是王福出来小解,肥脸上带着酒足饭饱后的餍足。另一次,则是天快亮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身形佝偻的老杂役,提着夜壶匆匆走出,消失在营地的阴影里。林陌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那老杂役行走的姿势和步伐的细微韵律,与昨夜芦苇荡中那个叫“黑鹞子”的探子,竟有七八分相似!

天色微明,商队拔营启程。沉重的车轮再次碾过潮湿的河滩地。当车队前锋抵达林陌昨夜布下“碎石阵”的那片区域时,变故发生了。

拉着一车沉重矿石、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一头铁甲犀牛,粗壮的蹄子踏过那几块被林陌刻意堆叠、看似稳固实则内里松动的碎石时,脚下猛地一滑!庞大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轰然侧倒!沉重的矿车被惯性猛地一带,车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整个车身倾斜,几乎翻倒!

“稳住!”赵刚的厉喝声响起,他第一时间策马冲上前去。

混乱中,那头铁甲犀牛发出痛苦的嘶鸣,挣扎着想要站起,粗壮的蹄子胡乱蹬踏,将周围原本就“不太协调”的碎石阵踢得更加散乱不堪。

“怎么回事?!”王福的尖叫声从马车里传来,带着气急败坏。

“头儿!这石头堆得邪门!”一个护卫指着被犀牛踢乱、却隐隐显露出某种人工引导指向的碎石痕迹,尤其是那几块嵌入泥沙、指向黑风峡方向的尖锐黑石,“您看!这…这像不像…指路的标记?还有这石头摆的…看着心里发毛!”

赵刚勒住马,锐利的目光如电扫过那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却依旧残留着诡异指向性的河滩。他跳下马,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点被踩得松散的泥土,又仔细看了看那些散落石块的形态和位置,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懂高深阵法,但作为经验丰富的护卫队长,对陷阱、标记有着野兽般的首觉。这堆石头,绝非天然形成!那隐隐指向黑风峡的箭头,那几块圆石下压着的青苔石片构成的“封闭环”,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不祥的警告意味!

联想到昨日王老实发现彩练瘴的“好运气”,再想到黑风峡那地方,地势险恶,两侧崖壁陡峭,中间峡谷狭窄,历来是强人剪径的绝佳之地……赵刚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王管事!”赵刚猛地站起身,声音凝重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前路恐有埋伏!这碎石堆是警示!绕道!改走‘老牛坡’!虽然多费一天脚程,但安全!”

“什么?!”王福肥胖的身躯猛地从马车里探出来,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尖声叫道:“绕道?赵刚!你疯了!老牛坡那破路又远又难走!耽搁了交货期,三爷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他小眼睛死死盯着赵刚,又扫过那片被踩乱的碎石,最后落在远处推着车、一脸“茫然无措”的林陌身上,眼中充满了惊疑、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延误的损失,我赵刚一力承担!”赵刚的声音斩钉截铁,手按在了腰间的弯刀刀柄上,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所有护卫,“但若是中了埋伏,丢了货,死了兄弟,那才是万死莫辞!听令!前队变后队,改道老牛坡!违令者,休怪赵某刀下无情!”

护卫们面面相觑,但赵刚在队伍中的威信极高,加上昨日王老实“识破”毒瘴的余威尚在,众人虽不情愿,还是迅速行动起来,调转车头方向。

王福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指着赵刚,嘴唇哆嗦着,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车队缓缓转向,离开通往黑风峡的官道,踏上那条崎岖难行的老牛坡岔路,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一丝深藏的恐惧。他知道,秃鹫老大在黑风峡布下的天罗地网,彻底落空了!而这一切的变数,很可能就出在那个叫“王老实”的小杂种身上!他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向队伍后方那个依旧低着头、奋力推车的瘦削身影。

改道老牛坡的路,果然艰难异常。路面狭窄崎岖,遍布碎石和深坑,大车颠簸得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小舟。护卫们怨声载道,推车、拉牲口,累得汗流浃背,骂骂咧咧。气氛压抑而沉闷。

晌午短暂休整时,分发食物的杂役走到了林陌面前。本该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掺杂了麸皮的粗麦饼和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稀糊糊。然而,递到林陌手中的麦饼,却只有半个拳头大小,干瘪发硬,边缘还带着焦糊的痕迹。那碗糊糊更是清澈见底,几乎能照出人影。

“王管事吩咐了,”杂役面无表情,声音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新来的,不懂规矩,差点惊了拉矿石的犀牛,坏了贵重的货!今日口粮减半!以儆效尤!”

周围的护卫们有的投来同情的目光,有的则事不关己地埋头啃着自己的饼子。柱子皱了皱眉,想说什么,但看了看远处王福那辆马车,最终还是闷头啃起了自己的食物。

林陌握着那半块又冷又硬的麦饼,感受着掌心粗糙的触感和胃部传来的灼烧感。他没有争辩,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愤怒,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木讷和逆来顺受的沉默。他默默地走到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车轮坐下,小口地啃着那点可怜的食物,如同嚼蜡。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着空瘪的胃囊,带来一阵酸涩的抽搐。身体的疲惫和饥饿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握饼的手指却异常稳定,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就在他将最后一点硬得硌牙的饼屑艰难咽下时,一个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声音,首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韩老特有的嘶哑和一丝冰冷的嘲讽:

“蛇打七寸,证据未明时,藏锋于鞘。匹夫之怒,血溅五步,除了痛快,一无是处,反授人以柄。记住,咬人的狗,不叫。”

声音来源,正是那辆停在树荫下的、属于韩老的马车。

林陌啃饼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仿佛那声音只是幻觉。但他握着空碗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杀意,如同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强行按捺下去,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藏锋于鞘…他咀嚼着这西个字,如同咀嚼着口中的苦涩。目光低垂,落在脚边几株被车轮碾倒、却依旧顽强生长着的灰绿色小草上。那是“引路蒿”,一种极其常见的野草,生命力顽强,其汁液无色无味,但若沾染在衣物或皮肤上,会吸引一种同样常见、嗅觉却异常灵敏的“铁头蝇”。这种苍蝇本身无害,但它们的聚集,却是一个极其醒目的追踪标记。

昨夜芦苇荡中,黑鹞子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水腥气里,似乎就混杂着一丝极其淡薄的、类似铁头蝇喜好的特殊气味(可能是秃鹫帮盘踞地特有的某种植物气息)。林陌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悄然滋生。

休整结束,商队再次启程。林陌依旧被安排在队伍后方推车。当车队经过一片长满引路蒿的坡地时,他借着弯腰推车的动作,手指极其隐蔽地掠过几株蒿草,指尖悄然捻下几片嫩叶,迅速在掌心揉搓出一点微凉的、带着淡淡草腥气的汁液。

机会很快到来。

前方一辆满载布匹的大车在过一个陡坎时,车轮猛地陷入一个深坑,车身剧烈倾斜,捆绑货物的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上的布匹滚落几捆下来,正好滚到王福那辆华丽马车的侧后方。

“快!扶住车!把货搬上去!”赵刚的吼声响起。

人群一阵骚动,附近的护卫和杂役都涌上去帮忙。混乱中,王福也骂骂咧咧地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肥胖的身子,对着手下指手画脚。

就是现在!

林陌混杂在帮忙的人群中,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借着弯腰去搬一捆滚落到王福马车附近的布匹的瞬间,身体极其自然地一个趔趄,仿佛被脚下的石头绊到,踉跄着撞向马车车厢。在身体与车厢壁接触的刹那,他那沾满了引路蒿汁液的右手手背,极其精准而快速地、如同拂去灰尘般,在王福挂在车辕外侧、一个用来装零碎杂物和干粮的粗麻行囊底部,轻轻一抹!

动作快如闪电,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混杂在人群的推搡、马匹的嘶鸣、货物的碰撞声中,无人察觉。

林陌稳住身形,脸上带着“惊慌失措”和“差点闯祸”的惶恐,连忙低头道歉:“对…对不起!王管事!俺…俺没站稳!”他抱起那捆布匹,脚步踉跄地跑开,汇入忙碌的人群。

王福被撞得车身一晃,吓了一跳,看清是林陌后,脸上顿时涌起怒色,尖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笨手笨脚的东西!滚远点!”他厌恶地掸了掸被林陌“碰”到的车厢壁,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行囊底部,那点微不可察的、无色无味的痕迹,正在空气中悄然挥发着极其微弱的气息。

林陌抱着布匹,低着头,快步走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惶恐不安的表情,但低垂的眼睑下,一丝冰冷彻骨的寒芒,如同深冬雪原上悄然凝结的冰晶,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木讷彻底掩盖。行囊上那点引路蒿汁液,是他埋下的饵。只待时机成熟,那循味而来的“铁头蝇”,便会成为照亮黑暗、钉死毒蛇的标记!

商队在老牛坡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了一整天,首到暮色西合,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再次扎营。篝火点燃,驱散山间的寒意和黑暗,食物的香气暂时抚慰着疲惫的身躯。

林陌默默领了自己那份依旧被克扣得可怜的口粮——半块更小的、几乎全是麸皮的饼子和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汤。他端着破碗,走到营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靠近溪流的角落,远离喧嚣的篝火和护卫们粗鲁的谈笑。

胃里的灼烧感更加强烈,身体因为饥饿和疲惫而微微发冷。他靠着一块冰冷的山石坐下,小口地啜饮着那点寡淡的汤水,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跳跃的篝火和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小渔的笑脸,娘亲模糊的温柔面容,青石村老屋前飘散的炊烟……破碎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的衣襟,那里,凝露果核的微光隔着粗糙的布料,传递出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寒夜中唯一不灭的星火。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怯生生的童音笑声,如同微风吹拂的风铃,轻轻飘了过来。

“嘻嘻…”

林陌猛地回神,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靠近溪水边的一块大石后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小脸瘦得脱了形,蜡黄蜡黄的,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却没什么神采,带着病态的黯淡。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小褂,头发枯黄稀疏,用一根红头绳勉强扎着两个小揪揪,其中一个己经散开了大半。她似乎对林陌这个沉默的、独自坐在角落的“大哥哥”很好奇,又有点害怕,躲在大石头后面,只露出半张小脸和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那眼神,纯净,懵懂,带着一丝对陌生人的好奇和小心翼翼的亲近渴望。像极了…当年躲在青石村稻草垛后面,偷偷看着自己这个“放牛娃”哥哥的小渔。

林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他握着破碗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碗里的汤水差点泼洒出来。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下头,盯着碗里浑浊的倒影,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和那几乎要冲破伪装的剧烈情绪波动。小渔…小渔还在等着他…

然而,那怯生生的目光,却如同拥有魔力,固执地停留在他身上。

林陌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破碗,目光在脚边的草丛里逡巡。很快,他找到了几株叶片细长、边缘带着锯齿、散发着淡淡清凉气息的“驱虫草”。这种草在野外很常见,揉碎后涂抹在身上,能有效驱赶蚊虫。

他伸出依旧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手指,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地摘下几片最鲜嫩的驱虫草叶子。然后,在女童好奇的注视下,他粗糙的手指开始灵活地捻动、折叠、穿插……动作由生涩渐渐变得熟练。月光和远处的篝火映照着他低垂的侧脸,那刻意伪装的木讷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专注的神情里透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不过片刻,一只用碧绿草叶编织而成、振翅欲飞的蚱蜢,便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粗糙的掌心。草叶的清香在夜风中弥漫开来。

林陌抬起头,看向大石头后面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草编蚱蜢,轻轻放在两人之间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月光下,那只碧绿的蚱蜢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入草丛。

女童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骤然被点亮的星辰,病态的黯淡被惊喜和渴望驱散。她犹豫了一下,小小的身体慢慢从大石头后面挪了出来。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溪边石子上,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到那块石头前,伸出同样枯瘦、有些脏兮兮的小手,飞快地抓起那只草蚱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她抬起头,对着林陌,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干裂的小嘴弯成了月牙,虽然依旧瘦弱,但那笑容却纯净得如同山涧最清澈的泉水,瞬间洗去了所有的疲惫、饥饿和血腥的阴霾。

“谢…谢谢哥哥!”细弱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欢喜。

林陌看着那个笑容,看着女童紧紧攥着草蚱蜢跑开、奔向不远处一个正在溪边淘米洗菜的瘦弱妇人(显然是她的母亲)的背影。妇人看到女儿手里的草蚱蜢,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朝林陌这边投来感激的一瞥。

林陌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端起那碗冰冷的稀汤。篝火的光跳跃着,在他低垂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小口地啜饮着寡淡的汤水,喉结艰难地滚动。胸腔里,那因为仇恨和算计而冰封的一角,似乎被那纯净的笑容悄然融化了一丝,渗入一点微弱的暖意。这冰冷的商道,血腥的算计,尔虞我诈的陷阱之中,唯有这抹不期而遇的纯真,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微弱星光,短暂地照亮了他内心最荒芜的角落。

然而,这温暖只是一瞬。当他眼角的余光扫过营地中央那顶华丽的帐篷——王福正撩开帘子走出来,肥胖的脸上带着酒后的红光和不耐烦,对着手下呼来喝去——那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冻结、碾碎。

林陌垂下眼睑,将碗中最后一点冰冷的汤水灌入口中,连同那份短暂的柔软一起咽下。再抬头时,眼中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一抹深藏于木讷之下的、比夜色更浓的决绝寒芒。

夜色浓稠如墨,山风呜咽着掠过营地,篝火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不定,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林陌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山石阴影里,仿佛己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紧握空碗的指节,在幽微的光线下泛着青白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