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一碗白粥,一碟腐乳,三十年老规矩

2025-08-20 4682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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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凌晨四点。

港岛还在沉睡,但九龙城寨的边缘,已经有零星的灯火刺破了浓稠的夜色。

一辆黑色的平治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停在一家名为和记粥档的露天大排档旁。

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男人。

正是郑丹瑞。

他脱下了那身象征身份的浅色亚麻西装,只穿了一件松垮的黑色练功衫,整个人像是融入了这片破败街区的阴影里。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的老头,人称老蔡。他正佝偻着腰,用大勺搅动着锅里翻滚的米粥,热气氤氲,带着米香,是这片萧索街区里唯一温暖的人间烟火。

看到郑丹瑞,老蔡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没有言语,只是从旁边摞得高高的碗里,取出一只最上面的。

那是一只蓝边碗,碗沿上有一个明显的缺口。

郑丹瑞熟门熟路地在一张油腻的塑料凳上坐下,那位置,恰好能看到不远处九龙城寨拆迁后留下的,如巨兽骸骨般的残垣断壁。

老蔡端着粥过来,轻轻放在桌上。

一碗白粥,一碟腐乳。

三十年,未曾变过。

郑丹瑞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他伸出左手,用那根残缺的小指,稳稳勾住碗沿。

然后用右手拿起筷子,夹起一整块腐乳,在碗里,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碾碎,直到那鲜亮的红色完全融入滚烫的白粥之中。

整个动作,他做得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这是他们当年的规矩。

三十年前,他还是和联胜的“铁拐郑”,每次和兄弟们血战过后,无论多晚,都会来老蔡这里。重伤的兄弟喝不下粥,他就这样把腐乳碾碎,一勺一勺地喂。

如今,兄弟不在了,规矩还在。

一碗粥,喝得很慢。

风从废墟的方向吹来,带着尘土和夜晚的凉意,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

吃完最后一口,他将碗轻轻推到桌子中间,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压在碗下,站起身。

没有告别,他径直搬起那张坐过的塑料凳,走进了对面的废墟。

脚下是碎石和钢筋,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凌晨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走到一堵断墙前,放下凳子,然后弯下腰,开始一块一块地搬运散落在地上的砖块。

他搬得很用力,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臂上。

沉重的砖块磨破了他的掌心,汗水很快浸透了背心,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滴进尘土里。

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住的老虎。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臂酸软得再也抬不起来,他才停下来,将最后一块砖头重重地丢在地上。

“砰!”

他整个人脱力般地跌坐在那堆砖块上,不顾形象,任由尘土沾满衣裤。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枚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的澳门赌场筹码,在粗糙的手指间反复着。

他抬起头,望着被拆得只剩骨架的城寨,目光空洞。

良久,他抬起右手,着自己那道永久性骨裂的左肩,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阿龙,当年这堆钢筋本该砸在我身上。”

声音沙哑,被风一吹,就散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郑丹瑞没有回头,只是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

一个同样穿着黑衣,神情精悍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他身后,恭敬地停下脚步,低声道:“瑞哥。”

来人是他的心腹,郑家班的大总管,彪叔。

“讲。”郑丹瑞吐出一个烟圈,头也没回。

彪叔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凝重:“瑞哥,出事了。”

“廉政公署,今早六点会成立一个专案组。消息是从A组一个老朋友那里漏出来的,绝对可靠。有人寄了一封匿名信过去,里面有……有我们那几个海外账户的流水记录。”

郑丹瑞着筹码的动作,停住了。

废墟里,空气仿佛凝固。

彪叔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不敢看郑丹瑞的表情,继续汇报道:“还有……太古集团那边,也收到了同样的东西。他们的法务部和董事局,已经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我安插在太古的人说,他们准备不惜一切代价,狙击我们在尖东的那块地。”

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一刀砍向命脉,一刀捅在心窝。

彪叔说完,便死死地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跟了郑丹瑞二十年,从未见过如此阴狠刁钻的手段。

这不是江湖仇杀,这是要把瑞哥连根拔起,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废墟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郑丹瑞依旧坐在那堆砖块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许久,他才缓缓地,将那枚筹码重新揣回口袋。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动作不疾不徐。

当他转过身时,脸上那因回忆和疲惫带来的脆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半点笑意,只有一片幽深的寒潭。

“查到是谁做的吗?”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彪叔身体一颤,答道:“所有线索都断了,对方做得非常干净。“

郑丹瑞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之色,对方既然能精准的设计打击到自己,如此道行,自然不会留下明显的尾巴。

“彪叔。”

“在!”

“通知下去,所有场子,所有兄弟,这段时间低调点,不准惹事。”

“廉政公署那边给我继续跟进,我倒要看看,对方出的是什么招!”

“他想玩文明人的游戏,我就陪他玩。但是....要用我的规矩。”

…………

几天后。

港岛的空气依旧潮湿闷热。

郑丹瑞的浅水湾别墅里,气氛更是比外面的桑拿天还要压抑。

这几天,郑丹瑞过得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晨起喝一壶上好的龙井,午后看一看马经,傍晚则雷打不动地去他的私人放映室,看一部老旧的黑白默片。

他甚至还有闲心,亲自修剪了院子里的那几株罗汉松。

郑家班上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没人敢松懈。

他们都清楚,瑞哥越是平静,就意味着那只看不见的手,掐得越紧。

风暴,随时会来。

这天上午,郑丹瑞正坐在客厅那张意大利真皮沙发上,佣人刚刚为他换上新沏的碧螺春。

茶香袅袅,电视里正播着TVA的早间新闻。

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和这栋别墅的静谧格格不入。

“本台消息,廉政公署于今日清晨采取突击行动,调查一家名为泛亚国际投资的金融公司。”

“据消息人士透露,该公司涉嫌在过去数年间,利用海外多个秘密账户进行巨额非法资金转移,俗称洗钱,总金额可能高达数亿港币……”

画面切换,廉政公署的发言人出现在镜头前,表情严肃。

“ICAC办案,不方便透露。但我们重申,香港是法治之区,绝不容许任何金融犯罪行为,无论牵涉到谁,我们都会一查到底!”

郑丹瑞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泛亚国际投资”,这个名字,港岛九成九的人都没听过。

但郑丹瑞知道。

那是他埋在海外,最深,也最重要的一条资金暗线。

负责打理的,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兄弟,嘴巴比保险柜还牢。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总管彪叔连门都没敲,几乎是撞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手里的电话听筒还因为抓得太用力而微微发颤。

“瑞哥……”

他的声音干涩,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

郑丹瑞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动作优雅得像个老派的英伦绅士。

“慌什么。”

“天,塌不下来。”

彪叔额角的冷汗顺着皱纹滑落,他死死攥着电话,声音都在抖。

“塌了……瑞哥,真的塌了!”

“巴拿马、开曼群岛、瑞士……我们设在海外的所有秘密户头,全部被冻结了!”

“公司里那几个负责的兄弟,一早就被ICAC的人从家里带走了!现在连律师都见不到面!”

别墅里,空气瞬间凝固。

只剩下电视里女主播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

彪叔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把话说完。

“还有……还有太古那边,伍光正那个老狐狸,不知道从哪里收到了风声。”

“他们联合了汇丰,组了一个财团,今天一开盘,就公开宣布要跟我们竞投尖东那块地,摆明了是要跟我们死磕到底!”

“我们账上准备好的钱,现在全被锁死在海外,根本动不了!”

“完了……瑞哥,我们这条资金链,被人一刀……斩断了!”

ICAC冻结账户,是断了后路。

太古集团和汇丰联手狙击,是堵死了前途。

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釜底抽薪,赶尽杀绝。

彪叔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地靠在门框上,眼神绝望。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郑丹瑞依旧维持着那个喝茶的姿势,仿佛彪叔说的,只是今天天气不好。

他将茶杯送到嘴边,准备再品一口。

咔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刺耳的脆响。

那只他花了重金从宜兴请名家定制的紫砂茶杯,在他手中,裂开了一道缝。

滚烫的茶水混着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砸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晕开一朵诡异的花。

彪叔瞳孔猛地一缩,大气都不敢出。

他跟了郑丹瑞二十年,第一次看见瑞哥失控。

郑丹瑞缓缓松开手,任由那只价值六位数的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他没有看手上的伤口,也没有理会彪叔。

只是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回了他那间古色古香的书房。

书房里,檀香缭绕。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黄花梨木书桌前,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亲自研墨。

墨汁浓稠,乌黑如夜。

他提起一支狼毫笔,悬腕,落笔。

一个力透纸背的“忍”字,出现在宣纸上。

笔锋凌厉,杀气毕现。

他又写了一个。

再写一个。

……

他不停地写,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怒火、惊疑、和那股被人在暗中玩弄于股掌的憋屈,全部倾注于笔端。

一个个“忍”字,从工整到潦草,再到狂乱,像是他内心正在经历的剧烈风暴。

突然,他握笔的右手猛地一顿。

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从他的左肩深处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那是当年替兄弟挡刀留下的旧伤,永久性骨裂,每逢阴雨天,或是心绪剧烈波动时,便会发作,痛入骨髓。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手中的狼毫笔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在宣纸上。

一滴浓墨,溅开,刚好落在一个“忍”字的心上,将它彻底染黑。

郑丹瑞捂着剧痛的左肩,身形微微晃动,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他看着满桌狂乱的“忍”字,和那个被墨点玷污的核心。

一直挂在脸上的那副笑意,早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阴沉和狠戾。

“好。”

“好手段。”

“我暂且忍你!!”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