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凌晨四点。
港岛还在沉睡,但九龙城寨的边缘,已经有零星的灯火刺破了浓稠的夜色。
一辆黑色的平治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停在一家名为和记粥档的露天大排档旁。
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男人。
正是郑丹瑞。
他脱下了那身象征身份的浅色亚麻西装,只穿了一件松垮的黑色练功衫,整个人像是融入了这片破败街区的阴影里。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的老头,人称老蔡。他正佝偻着腰,用大勺搅动着锅里翻滚的米粥,热气氤氲,带着米香,是这片萧索街区里唯一温暖的人间烟火。
看到郑丹瑞,老蔡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没有言语,只是从旁边摞得高高的碗里,取出一只最上面的。
那是一只蓝边碗,碗沿上有一个明显的缺口。
郑丹瑞熟门熟路地在一张油腻的塑料凳上坐下,那位置,恰好能看到不远处九龙城寨拆迁后留下的,如巨兽骸骨般的残垣断壁。
老蔡端着粥过来,轻轻放在桌上。
一碗白粥,一碟腐乳。
三十年,未曾变过。
郑丹瑞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他伸出左手,用那根残缺的小指,稳稳勾住碗沿。
然后用右手拿起筷子,夹起一整块腐乳,在碗里,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碾碎,直到那鲜亮的红色完全融入滚烫的白粥之中。
整个动作,他做得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这是他们当年的规矩。
三十年前,他还是和联胜的“铁拐郑”,每次和兄弟们血战过后,无论多晚,都会来老蔡这里。重伤的兄弟喝不下粥,他就这样把腐乳碾碎,一勺一勺地喂。
如今,兄弟不在了,规矩还在。
一碗粥,喝得很慢。
风从废墟的方向吹来,带着尘土和夜晚的凉意,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
吃完最后一口,他将碗轻轻推到桌子中间,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压在碗下,站起身。
没有告别,他径直搬起那张坐过的塑料凳,走进了对面的废墟。
脚下是碎石和钢筋,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凌晨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走到一堵断墙前,放下凳子,然后弯下腰,开始一块一块地搬运散落在地上的砖块。
他搬得很用力,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臂上。
沉重的砖块磨破了他的掌心,汗水很快浸透了背心,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滴进尘土里。
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住的老虎。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臂酸软得再也抬不起来,他才停下来,将最后一块砖头重重地丢在地上。
“砰!”
他整个人脱力般地跌坐在那堆砖块上,不顾形象,任由尘土沾满衣裤。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枚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的澳门赌场筹码,在粗糙的手指间反复着。
他抬起头,望着被拆得只剩骨架的城寨,目光空洞。
良久,他抬起右手,着自己那道永久性骨裂的左肩,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阿龙,当年这堆钢筋本该砸在我身上。”
声音沙哑,被风一吹,就散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郑丹瑞没有回头,只是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
一个同样穿着黑衣,神情精悍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他身后,恭敬地停下脚步,低声道:“瑞哥。”
来人是他的心腹,郑家班的大总管,彪叔。
“讲。”郑丹瑞吐出一个烟圈,头也没回。
彪叔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凝重:“瑞哥,出事了。”
“廉政公署,今早六点会成立一个专案组。消息是从A组一个老朋友那里漏出来的,绝对可靠。有人寄了一封匿名信过去,里面有……有我们那几个海外账户的流水记录。”
郑丹瑞着筹码的动作,停住了。
废墟里,空气仿佛凝固。
彪叔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不敢看郑丹瑞的表情,继续汇报道:“还有……太古集团那边,也收到了同样的东西。他们的法务部和董事局,已经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我安插在太古的人说,他们准备不惜一切代价,狙击我们在尖东的那块地。”
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一刀砍向命脉,一刀捅在心窝。
彪叔说完,便死死地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跟了郑丹瑞二十年,从未见过如此阴狠刁钻的手段。
这不是江湖仇杀,这是要把瑞哥连根拔起,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废墟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郑丹瑞依旧坐在那堆砖块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许久,他才缓缓地,将那枚筹码重新揣回口袋。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动作不疾不徐。
当他转过身时,脸上那因回忆和疲惫带来的脆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半点笑意,只有一片幽深的寒潭。
“查到是谁做的吗?”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彪叔身体一颤,答道:“所有线索都断了,对方做得非常干净。“
郑丹瑞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之色,对方既然能精准的设计打击到自己,如此道行,自然不会留下明显的尾巴。
“彪叔。”
“在!”
“通知下去,所有场子,所有兄弟,这段时间低调点,不准惹事。”
“廉政公署那边给我继续跟进,我倒要看看,对方出的是什么招!”
“他想玩文明人的游戏,我就陪他玩。但是....要用我的规矩。”
…………
几天后。
港岛的空气依旧潮湿闷热。
郑丹瑞的浅水湾别墅里,气氛更是比外面的桑拿天还要压抑。
这几天,郑丹瑞过得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晨起喝一壶上好的龙井,午后看一看马经,傍晚则雷打不动地去他的私人放映室,看一部老旧的黑白默片。
他甚至还有闲心,亲自修剪了院子里的那几株罗汉松。
郑家班上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没人敢松懈。
他们都清楚,瑞哥越是平静,就意味着那只看不见的手,掐得越紧。
风暴,随时会来。
这天上午,郑丹瑞正坐在客厅那张意大利真皮沙发上,佣人刚刚为他换上新沏的碧螺春。
茶香袅袅,电视里正播着TVA的早间新闻。
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和这栋别墅的静谧格格不入。
“本台消息,廉政公署于今日清晨采取突击行动,调查一家名为泛亚国际投资的金融公司。”
“据消息人士透露,该公司涉嫌在过去数年间,利用海外多个秘密账户进行巨额非法资金转移,俗称洗钱,总金额可能高达数亿港币……”
画面切换,廉政公署的发言人出现在镜头前,表情严肃。
“ICAC办案,不方便透露。但我们重申,香港是法治之区,绝不容许任何金融犯罪行为,无论牵涉到谁,我们都会一查到底!”
郑丹瑞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泛亚国际投资”,这个名字,港岛九成九的人都没听过。
但郑丹瑞知道。
那是他埋在海外,最深,也最重要的一条资金暗线。
负责打理的,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兄弟,嘴巴比保险柜还牢。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总管彪叔连门都没敲,几乎是撞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手里的电话听筒还因为抓得太用力而微微发颤。
“瑞哥……”
他的声音干涩,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
郑丹瑞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动作优雅得像个老派的英伦绅士。
“慌什么。”
“天,塌不下来。”
彪叔额角的冷汗顺着皱纹滑落,他死死攥着电话,声音都在抖。
“塌了……瑞哥,真的塌了!”
“巴拿马、开曼群岛、瑞士……我们设在海外的所有秘密户头,全部被冻结了!”
“公司里那几个负责的兄弟,一早就被ICAC的人从家里带走了!现在连律师都见不到面!”
别墅里,空气瞬间凝固。
只剩下电视里女主播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
彪叔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把话说完。
“还有……还有太古那边,伍光正那个老狐狸,不知道从哪里收到了风声。”
“他们联合了汇丰,组了一个财团,今天一开盘,就公开宣布要跟我们竞投尖东那块地,摆明了是要跟我们死磕到底!”
“我们账上准备好的钱,现在全被锁死在海外,根本动不了!”
“完了……瑞哥,我们这条资金链,被人一刀……斩断了!”
ICAC冻结账户,是断了后路。
太古集团和汇丰联手狙击,是堵死了前途。
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釜底抽薪,赶尽杀绝。
彪叔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地靠在门框上,眼神绝望。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郑丹瑞依旧维持着那个喝茶的姿势,仿佛彪叔说的,只是今天天气不好。
他将茶杯送到嘴边,准备再品一口。
咔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刺耳的脆响。
那只他花了重金从宜兴请名家定制的紫砂茶杯,在他手中,裂开了一道缝。
滚烫的茶水混着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砸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晕开一朵诡异的花。
彪叔瞳孔猛地一缩,大气都不敢出。
他跟了郑丹瑞二十年,第一次看见瑞哥失控。
郑丹瑞缓缓松开手,任由那只价值六位数的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他没有看手上的伤口,也没有理会彪叔。
只是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回了他那间古色古香的书房。
书房里,檀香缭绕。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黄花梨木书桌前,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亲自研墨。
墨汁浓稠,乌黑如夜。
他提起一支狼毫笔,悬腕,落笔。
一个力透纸背的“忍”字,出现在宣纸上。
笔锋凌厉,杀气毕现。
他又写了一个。
再写一个。
……
他不停地写,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怒火、惊疑、和那股被人在暗中玩弄于股掌的憋屈,全部倾注于笔端。
一个个“忍”字,从工整到潦草,再到狂乱,像是他内心正在经历的剧烈风暴。
突然,他握笔的右手猛地一顿。
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从他的左肩深处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那是当年替兄弟挡刀留下的旧伤,永久性骨裂,每逢阴雨天,或是心绪剧烈波动时,便会发作,痛入骨髓。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手中的狼毫笔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在宣纸上。
一滴浓墨,溅开,刚好落在一个“忍”字的心上,将它彻底染黑。
郑丹瑞捂着剧痛的左肩,身形微微晃动,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他看着满桌狂乱的“忍”字,和那个被墨点玷污的核心。
一直挂在脸上的那副笑意,早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阴沉和狠戾。
“好。”
“好手段。”
“我暂且忍你!!”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