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湘西境齐云山巅,一座破败道观内,正举行着某种不寻常的仪式。
一个形象干瘦枯槁的老道背着双手,站在香案前。线香袅袅,烟气缭绕,映得他面色更添几分古拙。香案上,三个粗陶小碗倒扣着,排成一线。
老道对面,躬身肃立的是一位身着洗得泛白道袍的年轻女子。
她身姿纤长如幽谷修竹,容颜清丽,即便未施粉黛也难掩灵动之气,眉宇间带着一丝未曾完全褪去的稚嫩,但那双点漆似的眼眸,却闪烁着慧黠清亮的光芒,仿佛蕴着星子。
老道正是当年的李枯藤,女子则是当年棺中“救起”的小女孩——季灵雨。
李枯藤接过季灵雨奉上的茶,啜饮几口,才慢悠悠开口:“灵雨啊,随我上山,也有十二载春秋了。”
“师父,是十一年半。”季灵雨微微抬眸,纠正道:“冬至那天,才整整十二年哩。差着小半年呢……”
“多嘴!”李枯藤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接着道:“为师的本事,你学得也…咳,勉勉强强够用了。今日献茶毕,你便算正式入我茅山门下,名登仙籍。眼前这三只碗……”
李枯藤指了指香案:“你随意选一个。”
季灵雨好奇地弯下腰,凑近那三只碗。素手纤纤,一会儿轻轻敲击这个,一会儿又小心翼翼碰碰那个。
她抬头看向师父,乌溜溜的眸子里盛满求知欲:“师父,碗里装着什么宝贝呀?”
李枯藤捋了捋稀疏的胡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碗里空空,碗底…却各有乾坤——各写着一个字。”
“字?”季灵雨的兴趣更浓了,“为什么写字?写的什么字呀?”
“此乃‘命字’!”李枯藤神情肃然,“‘贫’、‘夭’、‘孤’,三字择其一。祖师爷规矩,代代相传,选定了,便是你日后命途。”
“那……都是什么意思呢?”季灵雨眨着眼,追问道。
李枯藤颔首:“这‘命字’,定了你一生的气运根基。‘贫’者,穷困潦倒,身无长物,莫想兜里有隔夜钱;‘夭’者,天年不假,英年早逝,任凭神仙出手,亦难活过而立;‘孤’者,天命煞星,克尽六亲,注定终生伶仃,孑然一身。”
“啊?!”季灵雨瞬间瞪圆了眼睛,惊道:“师父!这不公道!玩大了吧?万一我手气背,挑个‘孤’字,岂不是连您都得克着了?”
李枯藤干瘦的脸上挤出个古怪的笑:“为师命硬,休得啰嗦,速选!”
“……好吧。”季灵雨小脸皱成一团,嘀嘀咕咕,手指在三只碗上方来回逡巡许久,终于选定中间那一只,轻巧地将其翻开。
“哎呀师父!”季灵雨看着碗底,瞬间转忧为喜,声音清脆如铃,“是个‘福’字呢!您瞧!”
“‘福’字?!”李枯藤脸色陡然僵住,一层黑气漫上,他慌忙翻开左右两只碗——一只碗底赫然是“禄”,另一只则是“寿”!
“你……你这逆徒!”李枯藤气得胡子首颤,指着季灵雨的手抖个不停,“必是你!早就知晓今日要选命字,偷换了为师的碗!我…我…真是肝肠寸断啊!”他一手捂住心口,仿佛气急。
季灵雨吸了吸鼻子,一脸无辜又真诚地看着师父:“师父,我看您不是肝肠寸断……倒像是肠子在打架?”
“呃……你怎知道?”李枯藤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因为……”季灵雨垂下眼睑,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方才给您的那杯茶里……我……悄悄搁了一点点……巴豆粉……”
“季——灵——雨——!”李枯藤的咆哮声未落,人己经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向后院丹房方向冲去。身后,季灵雨轻轻吐了吐舌头,做了个无奈又俏皮的小表情。
没过多久,李枯藤攥着个小瓷瓶,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倒药水,脚步虚浮地回来了。
“师父,”季灵雨上前一步,乖巧地低着头,声音软糯,“那个……忘了跟您说了,这瓶止腹泻的药水……好像……也被我换成……那个了。”她指了指碗里残余的一点巴豆粉沫。
“啊——?!”李枯藤脸色大变,猛地捂住肚子蹲下身,额角渗出汗珠,指着季灵雨,声音都走了调:“你、你这欺师灭祖的小混蛋!为何……为何如此对待师父啊?”
季灵雨摸了摸自己的头,大眼睛眨了眨,显得格外明澈:“师父呀,我想下山想了好久了,您总不答应。我在山上待了十一年半,半步没出过山门,人都快闷出青苔了!没法子嘛,只好让您…辛苦辛苦,多在茅厕里蹲几天,徒儿我呀,才有机会溜下山去玩儿嘛。”
李枯藤面皮痛苦地抽搐着,蹲在那里连哼带喘,缓过一阵气,又忍不住骂道:“你……你没下过山?上个月……你是不是偷偷溜出去,跑到张猎户家偷看他儿子洗澡?他娘子都告诉我了!”
“绝不可能的事,师父!”季灵雨小脸一肃,随即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不过……我倒是瞧见张猎户新做的那把劲弩,机括好像没扣紧,箭头儿总往下掉呢。”
她忽然气愤地跺了跺脚,“哼!张婶婶这不是败坏我名声嘛!不行不行,我得下山找她去!正好路过,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让她还我清白!看她再敢胡说!”
“小猴崽子……”李枯藤表情虽痛苦,眼神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郑重,“下山之后……切记多积阴德。攒够万载阴德,才有机会回故土认祖归宗。否则……否则,你前路多舛,恐有大祸临头!”
这一点,是李枯藤反复叮嘱过的。季灵雨只要靠近家乡三百里内,必遭“百鬼抬棺阵”的灭顶之灾。如今唯一解法,便是广积阴德化解戾气。
收复一个百年道行的邪祟,便是积累百年阴德;超度一个含冤百载的怨灵,亦是同等功德。季灵雨想要万载护身,便需收伏或超度足足百个这般修为的阴物。
“晓得啦,晓得啦!”季灵雨摆摆小手,一脸不耐,“师父您呀,往后准能福寿双全。都这把年纪了,还帮张婶婶提水送柴,还给人推拿捏骨……这份阴德,可大着呢……”
“胡说八道!”李枯藤老脸微红,不知是痛是臊,“为师……为师这般……还不是为了让她替你做几件像样的衣服,缝几双合脚的鞋?你身上这件袍子……可是你张婶婶熬了好几宿,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是是是……师父您积阴德,换衣鞋……”季灵雨声音拉得长长,脸上却浮现促狭的笑意,趁着李枯藤腹痛加剧无暇他顾时,猫着腰,脚步轻灵如狸,嗖地一下,人己窜出道观破旧的山门,只留下一串轻快得意的笑声在山风中回响,身影迅速没入山下缭绕的雾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