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枇杷叶露

2025-08-16 3838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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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堂内,那如同破风箱般的咳喘声日夜不息,每一次撕裂般的呛咳都像在刮擦着所有人的神经,将绝望一寸寸凿进冰冷的砖石里。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死亡的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进出之人的肩头。侯夫人秦氏面上的忧色愈发厚重,眼底深处那抹惊惶却如同被惊扰的毒蛇,躁动不安。顾景轩连续两日未曾归府,据说是亲自去寻访一位隐于山野的“圣手”,府中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厨房后院,灶膛口的浓烟依旧灼热呛人。“阿丑”蜷缩在阴影里,枯发垂落,指尖(意念驱动)机械地拨弄着柴火。意念深处,【粗浅医术】的知识如同冰冷的溪流,无声流淌。老夫人那撕心裂肺、痰中带血的呛咳声,透过重重空间,在【低级精神感知】的微弱被动接收下,清晰地勾勒出其凶险——肺气壅塞,燥热伤津,邪毒深陷。孙大夫那些温补固本的方子,无异于抱薪救火!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在冰冷的魂核中悄然滋生、缠绕。

机会!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能撬动局面的楔子!

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悄无声息递进寿安堂的刀。

意念微动,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刺入正在角落水槽边、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冬儿意识深处。冬儿正费力清洗着一堆油腻的碗碟,冻疮裂开的小手浸在冰冷的水里,痛得她小脸煞白,牙齿都在打颤。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冬儿……’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安抚和指引意味的意念,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在她混乱的思绪中亮起。

‘听……听我说……别怕……’

‘老夫人……咳得厉害……那是肺里……有热毒……燥得慌……’

‘枇杷叶……知道吗?……后院老树……叶子背面有绒毛……’

‘用刷子……小心刷掉绒毛……熬出清露……加一点点蜜……’

‘润肺……能让她……咳得轻些……少受点罪……’

意念的传递断断续续,带着“阿丑”特有的、因“嗓子溃烂”而“艰难发声”的模拟感,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冬儿脑海中。尤其是最后那句“少受点罪”,如同最精准的钩子,瞬间勾起了冬儿内心深处对老夫人(那个唯一在紫棠打她时出声喝止过)模糊的感激和对病痛本身的天然畏惧与同情。

冬儿清洗的动作猛地顿住!小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阿丑姐姐……懂这个?!能救老夫人?!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一时呆住,但“阿丑姐姐说的肯定没错”的信念,如同磐石般瞬间压倒了所有疑虑!一种被赋予神圣使命的激动和隐秘的兴奋,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甚至暂时压过了手上的剧痛!

“阿丑”枯发遮掩下的眼睛,“看”着冬儿那骤然亮起、充满决心和使命感的小脸。刀,己出鞘!

下一步,需要一个“合理”的传声筒。一个能在寿安堂说得上话,且此刻因老夫人病危而同样焦头烂额、病急乱投医的人。

目标: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张嬷嬷。

张嬷嬷此刻,正深陷泥沼。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一生荣辱系于老夫人一身。眼看着老夫人气息奄奄,药石罔效,她心中的恐慌和绝望比秦氏更甚。她守在老夫人榻前,看着那枯槁的容颜和咳出的血丝,老泪纵横,心如刀绞。什么规矩体统,什么侯夫人世子爷的忌讳,此刻在她心中都抵不过老夫人能多喘一口气!她己经暗中求遍了满天神佛,甚至偷偷托人去找民间偏方。

就在张嬷嬷又一次红着眼眶、心神恍惚地从内室出来,准备去小厨房查看药罐时——

“张……张嬷嬷……”一个细弱、带着哭腔和巨大恐惧的声音,怯生生地在她身后响起。

张嬷嬷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扫去。只见廊柱的阴影里,缩着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是厨房那个叫冬儿的小丫头。她小脸惨白,冻得青紫的双手紧张地绞着破烂的衣角,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没规矩的东西!谁让你乱闯到这里的?滚出去!”张嬷嬷本就心烦意乱,语气极其不善。

冬儿吓得一哆嗦,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倔强地没有后退,反而“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带着哭腔,语速飞快又混乱地喊道:“嬷嬷饶命!奴婢……奴婢不敢乱闯!奴婢是……是来送新熬的枇杷叶露的!给……给老夫人润肺的!”

“枇杷叶露?”张嬷嬷眉头紧锁,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冬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谁让你送的?府医开的方子里可没这一味!”

“没……没人让送……”冬儿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头磕在地上砰砰响,“是……是奴婢自己……奴婢的奶奶……以前……以前冬天咳得快死了……就是喝这个……喝好的!奴婢……奴婢看老夫人咳得那么难受……心……心里疼……就……就偷偷去后院摘了老枇杷树的叶子……刷干净毛……熬了……熬了小半碗……求嬷嬷……求嬷嬷看在奴婢一片孝心的份上……给……给老夫人试试吧!就……就一小口也行!奴婢……奴婢愿用性命担保!”她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近乎卑微的祈求,还有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张嬷嬷心头剧震!她死死盯着冬儿,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要将她看穿。一片孝心?用性命担保?这小丫头片子哪来的胆子?可……枇杷叶……润肺止咳……民间好像……确实有这说法?尤其是看着冬儿那双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充满恐惧却又无比执拗的眼睛,再联想到老夫人那撕心裂肺、连参汤都灌不下去的痛苦……一股强烈的、病急乱投医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万一呢?!万一这土方子……真有点用呢?!哪怕只是让老夫人少咳两声,少受点罪,那也是好的!总比这样干耗着等死强!

“东西呢?”张嬷嬷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冬儿如同听到了赦令,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布层层包裹、尚带着她体温的粗瓷小碗,小心翼翼地捧过头顶。碗里,是浅浅一层色泽清亮、微微粘稠的淡琥珀色液体,散发着枇杷叶特有的微苦清甜气息。

张嬷嬷一把夺过小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她盯着那清亮的液体,眼神剧烈挣扎。规矩?体统?侯夫人的忌讳?……在老夫人痛苦的咳喘声面前,全都化为了齑粉!她猛地一咬牙,转身就冲回了内室!

“老夫人!老夫人!您试试这个!试试这个!”张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她不顾旁边丫鬟惊骇的目光,用银匙舀起一小勺温热的枇杷叶露,趁着老夫人一次呛咳的间隙,极其小心地、带着颤抖,喂到了那干裂发紫的唇边。

老夫人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似乎想抗拒,但那清甜微苦的气息钻入鼻腔,竟奇异地抚平了一丝喉间的灼痒。她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

温润、清甜、带着一丝微苦凉意的液体滑入干涸灼痛的喉咙。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迎来了一丝微雨。那火烧火燎、如同砂纸摩擦的刺痛感,竟真的……被这温润清凉的感觉,抚平了一丝!

“呃……”老夫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却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短促气音。紧接着,又是一小勺……

奇迹,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悄然发生。

一刻钟后。

寿安堂内那令人窒息的、如同拉破风箱般的剧烈咳喘声,竟真的……减弱了!虽然依旧有气无力,依旧带着痰音,但那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恐怖频率和力度,明显舒缓了下来!老夫人紧蹙的眉头似乎也松开了一丝,呼吸虽然依旧微弱短促,却不再那么痛苦挣扎!

“老……老夫人?!”张嬷嬷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变化,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发抖,“您……您感觉怎么样?好……好些了吗?”

老夫人疲惫地闭着眼,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叹息的“嗯……”。那声音,竟带着一丝久违的平静!

整个寿安堂内室,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震惊!所有侍立的丫鬟都瞪大了眼睛,如同见了鬼!连空气中那浓重的死亡气息,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微弱的喘息声冲淡了一丝!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蛾,瞬间飞出寿安堂,扑向侯府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厨房灶膛前,“阿丑”枯发遮掩下,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她能“感知”到寿安堂方向那骤然波动的、混合着震惊、狂喜、疑虑和……一丝恐惧的意念力场。

成了。

一枚微不足道的枇杷叶,搅动了这潭绝望的死水。

顾景轩,你煞费苦心去寻的“圣手”,可曾想到,吊住这口气的,会是你弃如敝履的“废人”手中,最廉价的草叶清露?

好戏,才刚刚开场。

而此刻,听雪阁内。

“啪嚓!”一声脆响!

一只上好的官窑甜白瓷茶盏,在沈明姝脚下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华丽的裙裾。

“你说什么?!”沈明姝那张美丽的脸因震惊和一种莫名的恐慌而扭曲,“那个老不死的……咳得不那么厉害了?!因为一碗什么……枇杷叶露?!哪个贱婢干的?!”

跪在地上的紫棠,脸上红肿未消,眼中却闪烁着怨毒和一丝幸灾乐祸的光芒:“回小姐,是……是厨房那个叫冬儿的小蹄子!说是她自己的主意,用什么土方子……”

“冬儿?”沈明姝眯起眼,寒光西射。她猛地想起那个跟在“阿丑”身边、怯懦卑微的小丫头。“又是那个丑八怪身边的人?!”她尖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股强烈的、被冒犯和事情失控的怒意瞬间吞噬了她!

西北角废弃佛堂。

虚掩的门缝后,那双浑浊死寂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向了寿安堂的方向。嘶哑如砂纸摩擦的低语,在浓重的药味和腐臭中响起:

“枇杷叶露?……呵……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