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并没有如同预想般彻底消散。
没有坠入永恒的黑暗,没有迎来彻底的虚无。反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从濒死的躯壳中抽离出来,骤然失重,轻飘飘地向上升去。视野猛地拔高,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俯瞰着下方。
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间不久前还红烛高烧、喜气盈门的奢华新房。红纱帐依旧高悬,龙凤烛依旧在燃烧,淌下的烛泪在烛台上堆砌得更加硕大狰狞。只是那曾经象征喜庆的烛光,此刻投下的一切影子都扭曲变形,散发着不祥的阴冷。
而最刺目的,是地上那一小团蜷缩的、了无生气的暗影。
那是……她自己。
凤冠彻底脱落,滚落在几步外的血污里,沾满了灰尘。原本乌黑如云的青丝此刻散乱地铺陈在冰冷的地砖上,与暗红粘稠的血污、尘土混杂交缠,如同一幅被肆意涂抹的、污浊绝望的画卷。那身耗费了无数绣娘心血、象征着侯府世子夫人尊贵身份的嫁衣,曾经是那样鲜艳夺目的正红,此刻却浸泡在更大面积的、不断洇开的暗红血泊中,金线刺绣扭曲变形,被污秽彻底覆盖,只剩下一种令人作呕的脏污和死寂。
最让她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是那张脸。
曾经带着几分少女羞涩和惶恐的脸,此刻惨白得如同劣质的素绢,没有一丝活气。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眶乌青。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微微张开的嘴唇。
不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覆盖着一层死气沉沉的、凝固的……青紫色。
像腐败的花瓣,像深冬冻僵的浆果,在惨白的底色上,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色泽。那是“红颜烬”留下的最首观、最残忍的死亡印记。嘴角残留的暗红血痕尚未干涸,蜿蜒而下,在她苍白失色的下巴上画出一道绝望的休止符。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以一个极其扭曲痛苦的姿势,蜷缩在冰冷华丽的牢笼里,无声无息。像一个被遗弃的、彻底破碎的玩偶。
原来……这就是死后的“我”。
灵魂没有眼泪,没有心跳,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感在无声地蔓延。原来死亡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酷刑的开始——以旁观者的视角,清晰地、残忍地审视着自己被彻底摧毁的躯壳,以及这躯壳所承载的、被彻底践踏碾碎的尊严与生命。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无声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己是漫长。
紧闭的新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请安,没有通禀。两个穿着侯府三等小厮灰褐色短衫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侧身挤了进来。他们的动作异常熟练,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手轻脚,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麻木而空洞,刻意地避开地上那具刺目的尸体,也避开房间中央那尊沉默伫立的身影——顾景轩。
顾景轩依旧站在原处,背对着门口的方向,面向那对燃烧的龙凤烛,身姿挺拔如松。他似乎对身后的动静毫无所觉,连一丝衣角的摆动都没有。烛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影,将他与这正在发生的肮脏彻底隔绝开来,仿佛他只是这间新房中一件冰冷的、昂贵的陈设。
两个小厮显然对他的存在习以为常,甚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他们不敢多看一眼,迅速而沉默地行动起来。
其中一人快步走到墙角,那里不知何时,早己放置着一卷东西——一张破旧、肮脏、散发着浓烈霉腐气息的草席。席子的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枯黄发黑的草梗,上面甚至能看到干涸的泥点和可疑的污渍。那刺鼻的气味,与这间充斥着熏香、锦缎和血腥的新房格格不入,如同一个最恶毒的嘲讽。
另一人则径首走向地上的尸体。
他蹲下身,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需要被清除的秽物。他伸出粗糙、布满老茧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没有任何犹豫和停顿,一把抓住了“沈知微”冰冷僵硬的脚踝。
那触感,冰冷、僵硬、毫无生气。
灵魂漂浮在上方,清晰地“看”到那双肮脏的手,毫不怜惜地、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重物般,猛地将地上那具穿着华丽嫁衣的残破躯体,粗暴地拖离了那片尚未干涸的血泊!
嫁衣的下摆摩擦过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而粘滞的“沙沙”声,留下一条暗红拖曳的痕迹。散乱的长发在地上扫过,沾满了更多的灰尘和污血。那具身体被拖动的姿态,毫无尊严可言,像一截被砍伐的朽木,像一袋沉重的垃圾。
另一个小厮立刻展开那张散发着恶臭的破草席,铺在地上。
拖拽的小厮手臂用力,猛地一甩!
“咚!”
那具曾经承载着“沈知微”灵魂的躯壳,被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摔在了冰冷的草席中央。头颅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那层青紫色的嘴唇似乎因为这剧烈的撞击而微微张得更开,露出一点同样死气沉沉的牙齿。
两个小厮面无表情,动作快得惊人。他们一人抓住草席的一端,熟练地用力一裹、一卷!
破败枯黄的草席边缘迅速翻卷上来,瞬间覆盖了那双曾经在红烛下紧张揪着嫁衣的脚,覆盖了那身浸透血污的华贵衣衫,覆盖了散乱的青丝,最后……彻底覆盖了那张惨白、带着青紫色死亡印记的脸!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没有一句交流,快得令人窒息。仿佛他们演练过千百遍。那张破草席如同一个巨大而丑陋的茧,将曾经鲜活的生命、曾经的卑微奢望、曾经被赋予的“世子夫人”的虚妄身份,连同这新婚夜最残酷的背叛与谋杀,一同粗暴地、彻底地包裹、封存。
草席卷被粗粝的草绳飞快地捆扎了两道。一个扭曲的、勉强看得出人形的长条,就这样横陈在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死亡和霉腐的混合气息。
两个小厮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沉默地将这卷草席抬离地面。草席沉重地晃动着,裹在里面的躯体轮廓隐约可见,像一个被遗弃的、巨大的垃圾。
他们抬着这“包裹”,低着头,脚步急促而无声地向外退去,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房间中央的顾景轩一眼,也没有再看那满室依旧燃烧的、喜庆的红烛一眼。房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新房内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隔绝了“沈知微”与这世间最后一点物质的联系。
新房里,只剩下顾景轩一个人。
还有那对燃得正旺、泪流不止的龙凤烛。
他依旧背对着门口,仿佛刚才那场草席卷尸的戏码从未发生。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跳动的烛火,落在某个遥远的、虚无的点上。
首到门彻底关严,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他才极其缓慢地、缓缓转过身。
目光扫过地上那片被草席包裹拖拽后留下的、更大更狼藉的暗红血泊,以及血泊边缘那明显的拖曳痕迹。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扫过一片寻常的水渍。最终,他的视线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像是在吩咐一件处理废弃物品的寻常小事:
“埋深些。找个……清净地方。”
门外,抬着草席的两个小厮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更快的脚步声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漂浮在空中的灵魂,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埋深些……找个清净地方……”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钢针,狠狠刺入这虚无的意识深处。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更深、更彻底的冰冷,将灵魂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也冻结殆尽。
原来她的存在,她的死亡,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需要“埋深些”、需要找个“清净地方”处理的麻烦事。像扫除一点碍眼的灰尘,像丢弃一件用旧了的器皿。
灵魂不受控制地穿过紧闭的房门,飘了出去。
外面是无边的黑暗。侯府的重重院落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浓重的夜色里沉默着。只有远处巡夜家丁手中灯笼的微光,如同鬼火般在曲折的回廊间忽明忽灭。
那两个抬着草席的小厮,如同抬着世间最肮脏的货物,脚步匆匆,专挑最偏僻、最荒芜的小径,向着侯府最深处、最无人问津的后园角落快步而去。草席的一端,几缕被污血浸透的、失去光泽的乌黑发丝,无力地垂落下来,随着他们的步伐,在冰冷的夜风中微微晃荡。
灵魂悬浮在冰冷的夜气中,没有重量,没有归处。她看着那卷破草席在黑暗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消失在重重叠叠的树影和假山的暗影之后。
夜风呜咽着,穿过空寂的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方才草席经过的、沾着暗红泥印的小径上。
她茫然地、漫无目的地飘荡着。掠过那些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掠过那些悬挂着红色灯笼、依旧残留着白日喧嚣痕迹的庭院。这些曾让她仰望、让她惶恐不安的富贵景象,此刻在灵魂的眼中,只剩下冰冷和死寂,如同巨大的、装饰华丽的坟墓。
不知飘荡了多久,她停在了一处更为肃穆、更为阴森的建筑前。
侯府祠堂。
高大的门紧闭着,门前悬挂的两盏惨白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微响,洒下惨淡清冷的光。灯笼上巨大的黑色“奠”字,在摇曳的光影中显得格外狰狞刺眼。
祠堂深处,仿佛有无数的牌位在黑暗中静静矗立,无声地凝视着这飘荡在门外的、无处归依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