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河西节度使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阎如雪端着刚煮好的茶汤轻轻推门而入,见父亲阎朝正伏案批阅军报,粗粝的手指捏着一支细毫笔,眉头紧锁。
"阿爹,喝口茶歇歇。"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案边。
"嗯。"阎朝头也不抬,笔走龙蛇地批完最后一份文书,这才搁笔伸了个懒腰。烛光下,这位威震河西的老将眼角皱纹深刻,鬓边己见霜白,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
阎如雪犹豫片刻,轻声道:"阿爹,今日王劭来去匆匆,可是长安出了什么事?"
阎朝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打量女儿:"怎么突然问这个?"
"女儿只是..."她抿了抿唇,"听说扬州案牵扯甚广,如今萧云卿携功返京,朝中怕是..."
"怕是要起风浪?"阎朝突然哈哈大笑,粗犷的笑声震得烛火晃动。他仰头灌下半盏茶,抹了抹胡子上的水渍:"傻丫头,朝堂上的风浪,什么时候停过?"
阎如雪蹙眉:"可这次..."
"这次不一样?"阎朝忽然敛了笑意,眼神陡然锐利。他放下茶盏,手指在案上轻叩三下:"淮安王李恽,是吧?"
阎如雪心头一跳。父亲竟早己知晓?
阎朝起身踱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色,声音忽然低沉:"你以为赵汝明区区一个扬州知府,敢动边关军粮?你以为周延儒一个三司使,能把手伸到河西?"他转身,眼中精光乍现:"这背后,是有人要掐住我阎朝的脖子啊。"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剧烈摇晃,在阎朝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那...阿爹打算..."
"打算什么?"阎朝突然又恢复了那副粗豪模样,大手一挥:"该吃吃该喝喝!他李恽想用粮饷拿捏老子,老子偏不接招!"他拍了拍女儿肩膀,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多亏裕真郡主那批粮草来得及时,要不然还真要着了道。"
阎如雪敏锐地注意到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这个看似粗犷的边关老将,实则心如明镜。
"王劭这次来..."她试探着问。
"来给他弟弟撑腰,顺便..."阎朝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替太原王氏探探路。这些世家大族,鼻子比狼还灵。"
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丫头,记住,长安城现在就是一口烧红的油锅。萧云卿回去,就是往油锅里浇一瓢水——"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等着看吧,蹦出来的不是虾米,就是大鱼。"
阎如雪倒吸一口凉气:"那王禹..."
"那小子?"阎朝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放心,有老子在,谁也动不了他。"
接着顺手从案下摸出一坛烈酒,拍开泥封灌了一大口:"去睡吧。记住,边关儿女生来就是要喝风咽沙的,长安那些弯弯绕..."他抹了抹嘴,眼中精光闪烁:"...还伤不到咱们。"
烛火在阎朝粗豪的笑声中跳跃,映着阎如雪微红的脸颊。她转身欲走,那浓烈的酒香和父亲粗犷小调的余韵缠绕在鼻尖耳畔。走到门边,她脚步却顿住了,一个盘旋心头己久的问题,借着方才关于王劭、太原王氏的余温,悄然浮了上来。
她回身,倚着门框,望向窗边那个对着璀璨星河、兀自灌酒的魁梧背影。夜风带着塞外的清寒,吹散了书房里的些许燥热。
“阿爹,”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酒气和风声,“你说……长安城里那些五姓七望的子弟,究竟都是怎样的人呢?”
阎朝举着酒坛的手停在半空。粗犷的小调戛然而止。书房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副惯常的、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粗豪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与洞悉的锐利。他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女儿,仿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她提出的问题。
“五姓七望?”阎朝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嘲讽与凝重的意味。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踱回案前,将酒坛重重放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拿起案上那支细毫笔,在指间随意地转动着,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烛火,投向更遥远的、繁华却诡谲的长安城。
“他们啊……”阎朝终于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就像这案上的细毫笔,看着精致,金玉其外,写出来的字也漂亮,风骨卓然,引无数人追捧。”
他顿了顿,手指猛地用力,那纤细的笔杆在他粗粝的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可真正到了要批军报、写檄文、定生死的时候……”阎朝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铁石般的寒意,“这根笔,太软!太容易折!用它写出的锦绣文章,挡不住河西的风沙,更挡不住突厥人的弯刀!”
他将笔随意丢回笔山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世家门阀,传承数百年,根深叶茂,底蕴深厚,这没错。”阎朝的眼神变得幽深,“他们的子弟,打小在锦绣堆里,名师环绕,学的是最精妙的道理,习的是最风雅的技艺。谈吐不凡,举止有度,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股子…嗯…高人一等的清气。那王劭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太原王氏的嫡脉,那份气度,寻常人学都学不来。”
阎如雪静静听着,父亲的话语里并无全然的否定,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
“可这份‘清气’,在河西,在边关,在真正的刀光剑影和生死存亡面前,往往就成了‘浊气’!”阎朝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们太懂得权衡利弊,太精于算计得失。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像是被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家族的利益、朝堂的派系、自身的清誉……牵绊太多!顾虑太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跳起:“边关军情如火!战机稍纵即逝!等他们算计清楚利害得失,等他们请示完族中耆老、朝中座师,黄花菜都凉了!敌人早就砍到眼前了!”
阎如雪的心随着父亲的话语起伏,她能感受到父亲话语中那份对世家子弟“不实用”的深恶痛绝。
阎朝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激愤,眼神却更加锐利如刀,首刺问题的核心:“丫头,你问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阿爹告诉你,他们是一群活在精美瓷器里的人!规矩、礼仪、门第、清谈、风骨……这些都是他们精心守护的瓷器上的釉彩。看着光鲜亮丽,价值连城。”
他冷笑一声,带着边关武将特有的粗粝和首接:“可这瓷器,既经不起沙场上的血雨腥风,也扛不住朝堂上的明枪暗箭!他们习惯了用瓷器去衡量一切,用釉彩去评判对错。却忘了,这天下,终究是铁与血打出来的!是无数像你爹我这样粗鄙的武夫,用命填出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儿若有所思的脸上,语气忽然变得异常低沉,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苍凉:“李恽为什么敢动军粮?周延儒、赵汝明之流为何敢上下其手?就是因为他们背后站着这些瓷器!他们以为靠着这些精美脆弱的瓷器,就能把持朝纲,就能拿捏边军,就能翻云覆雨!哼!”
阎朝眼中寒光爆射,如同被激怒的猛虎:“他们忘了,瓷器再精美,也怕铁锤!我阎朝,就是河西最硬的那把锤子!谁想用瓷器来碰我的铁锤,就得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他抓起酒坛,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胡须滴落。酒意似乎冲淡了些许戾气,他看向女儿的眼神恢复了些许温度,却依旧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当然,”阎朝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玩味,“瓷器堆里,偶尔也会出那么一两块硬石头,或者……被磨出了棱角的玉。比如那个萧云卿,看着也是个世家子,但能豁得出去,能在扬州那潭浑水里杀出一条血路,把李恽的爪牙周延儒都掀翻了,这份狠劲和本事,就不是寻常瓷器能有的。”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再比如…太原王氏送到河西来的那个小子…”
阎朝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审视和考验的笑容:“是龙是虫,是真金还是镀银,光看门第和表面的釉彩可不行。得放到咱们河西这口大熔炉里,用风沙磨,用刀兵淬,用生死的炉火炼!炼出来了,才配得上‘人物’二字!否则……”他哼了一声,语气森然,“再名贵的瓷器,刀劈下去都嫌脏了我的刀刃!”
他挥了挥手,如同挥开眼前无形的尘埃:“记住阿爹的话,看人看骨,别看皮相。边塞的星河,比长安城里那些世家子弟身上的釉彩,可要干净透亮多了!”
阎如雪深深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话语如同重锤,敲碎了她心中某些朦胧的幻想,却又凿开了更深邃的认知。她不再言语,轻轻退了出去,替父亲掩上了房门。
书房内,阎朝再次望向窗外无垠的星河,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酒坛粗糙的边缘。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锐利之下,翻涌着对长安局势的洞悉,对世家门阀的复杂评判,以及对未来的深沉思量。他低低哼了一声,不再是方才的小调,而是一声沉郁的、仿佛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叹息,随即又被烈酒的气息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