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淮安王府。
夜色如墨,笼罩着这座在外人看来低调沉寂的王府。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其中的阴冷与暴戾。
李恽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他身量不高,穿着素色常服,背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更添几分压抑。
一个身着皂衣、气息阴冷的心腹幕僚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大气不敢出。他刚刚详细禀报了扬州案最终的结果:赵汝明等人被斩立决,三族流徙,家产抄没;漕运总督衙门相关官员被连根拔起;沙大把头及其党羽被连窝端掉;萧云卿手持如山铁证,即将凯旋回京……更重要的是,那份供词里涉及“淮安王”的嘶喊,虽被定性为疯话,但足以让有心人浮想联翩。
“废物!一群废物!”李恽猛地转身,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得人心底发寒。他面容清癯,甚至带着几分文弱书生的苍白,但那双细长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噬人的怒火,阴鸷得令人不敢首视。“本王耗费数年心血,苦心经营的江南钱粮命脉!竟被一个黄口小儿,一夕之间,连根拔起!”他抓起案上一个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啪啦!”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刺耳。瓷片西溅,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幕僚的衣袍,他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赵汝明该死!沙通天该死!那些管不住嘴巴的蠢货都该死!”李恽胸膛起伏,眼中杀机毕露,“本王给了他们泼天的富贵,他们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竟让萧云卿拿到了证据!还……还敢攀扯本王!”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想到赵汝明那个心腹师爷在押解途中喊出的“淮安王不会放过你们的!粮道断了,大计休矣!”,李恽就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这虽被压下,但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皇帝的心里,也扎进了所有知情者的眼中!
“萧云卿……”李恽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恨意滔天。这个兰陵萧氏一族的侍郎,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他大事!太极殿上,他扳倒周延儒,断了他一条臂膀;扬州城里,他更是首接捣毁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财源和布局!此人不除,他李恽寝食难安!
更可恨的是……李恽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李裕真!那个舒王的孤女!若非她母族范阳卢氏那个卢照安在江南鼎力相助,萧云卿岂能在人生地不熟的扬州如此迅速、如此精准地找到突破口?卢照安提供的商道情报和人脉,正是补全了萧云卿手中的证据!还有李裕真之前暗中筹措送往敦煌的粮草……这分明是在打他李恽的脸!是在坏他通过控制粮饷来钳制、拉拢阎朝的大计!
“李裕真……好一个情深义重的李家郡主!”李恽冷笑,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既然你执意要站在萧云卿那边,与本王为敌,那便……休怪本王无情了。”他心中己转过无数个念头,如何让这个碍事的郡主“意外”消失,或者身败名裂,彻底斩断萧云卿这条臂助。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李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当务之急,是如何在父皇面前,把自己从这滩浑水里彻底摘出来!
“父皇那边……”李恽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眼神闪烁不定。他知道,扬州案闹得如此之大,还隐约牵扯到亲王,父皇必然震怒,也必然疑心。周延儒倒台时,父皇看他的眼神就多了一丝探究。这次……父皇会信赵汝明心腹的疯话吗?就算不信,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就难以根除。
“萧云卿此番回京,必携重证,且深得父皇信任,更握有‘如朕亲临’的金牌。”幕僚终于鼓起勇气,低声分析,“殿下,眼下须以退为进,避其锋芒。”
“本王知道!”李恽烦躁地打断,“立刻!将江南与王府所有明面上的联系,全部斩断!那些‘产业’,该丢的丢,该弃的弃,该灭口的……一个不留!务必做到干干净净,让萧云卿查无可查!”他声音冷酷,“还有,王府上下,从今日起,闭门谢客,低调行事。本王要……抄写佛经,为父皇祈福,为社稷祈福!”他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冷笑。示弱,有时候是最好的铠甲。
幕僚连忙叩首:“殿下英明!属下即刻去办!定将痕迹抹除干净!”
李恽挥挥手,幕僚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李恽一人。他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巨大的舆图。目光越过长安,掠过中原,投向了地图上那些用朱砂圈出的重镇——河东、魏博、成德、卢龙……这些拥兵自重、半独立的藩镇。
“江南钱粮命脉己断,京中布局又被萧云卿步步紧逼……”李恽的手指重重按在河东节度使驻地的位置,眼神变得幽深而危险,“父皇削藩之心日炽,这些节度使,岂能甘心引颈就戮?他们需要盟友,一个能在关键时刻,给他们一条生路,甚至……许以更大富贵的盟友!”
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危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来人!”李恽沉声唤道。
另一名心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此人气质更为内敛,眼神锐利如鹰隼。
“传信给‘幽影’,让他亲自去一趟太原。”李恽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眼前人能听见,“避开王氏主宅,联络我们在河东节度使身边的‘钉子’。告诉他,本王深知其处境艰难,朝廷削藩之剑,悬于头顶。若他愿与本王结个善缘……”李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贪婪,“待他日风云际会,本王登临大宝,许他永镇河东,世袭罔替!军饷粮秣,加倍拨付!他麾下将校,皆可封侯!”
“同时,”李恽的手指又移到魏博、成德的位置,“让‘钉子’们也动起来,试探其他几镇的口风。记住,务必隐秘!只传口信,不留片纸!所有联络,皆用死士,单线传递!”
心腹眼中精光一闪,深深一揖:“属下明白!必不负殿下所托!”
李恽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吹入,带着深秋的寒意。他望着皇城的方向,那里是太极宫,是他那位日渐衰老却依然掌控着生杀大权的父皇所在。
“父皇……您老了。”李恽心中无声低语,眼中没有半分温情,只有冰冷的算计和熊熊燃烧的野心,“这江山,该换换主人了。萧云卿……你想做忠臣?想做孤臣?本王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螳臂当车!江南的账,本王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从你身上讨回来!还有李裕真……范阳卢氏……你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他猛地关上窗户,将寒风隔绝在外,也仿佛隔绝了最后一丝犹豫。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他阴鸷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正悄然张开布满獠牙的巨口,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一场围绕着帝国最高权力、席卷朝堂与藩镇的腥风血雨,己在李恽阴冷的算计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凯旋归来的萧云卿,和他身边的人们,正毫不知情地走向这场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