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孤城望尽长安路

2025-08-20 2360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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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头,残阳如血。

经历大战洗礼的城墙垛口尚存修补痕迹,远处是无垠的戈壁,更远处隐约可见祁连山的雪顶。

阎朝身着半旧戎装,手按佩刀,目光沉凝地眺望着西方。阎如雪站在他身侧,青布衣裙在塞外晚风中猎猎作响,发间那半枚火琉璃坠子在余晖下流转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阎朝(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雪儿,你看这城,这关。十年前,驼铃声声,商旅如织,丝绸、玉石、香料……往来不绝。敦煌是镶嵌在丝路上的明珠,咽喉要道,朝廷的命脉之一。”

阎如雪,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眼神清澈而忧虑:“是啊,爹。可如今呢?安贼作乱,河西隔绝,吐蕃虎视眈眈。更紧要的是……爹,您有没有感觉,朝廷的诏书里,对敦煌的期许,似乎只剩下‘固守’,而非昔日的‘经营’了?”

阎朝沉重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城砖:“敏锐。雪儿,你看到了关键。安史之乱,耗尽了国力,陇右、河西大片沦丧,敦煌己成孤悬海外的飞地。朝廷如今的重心在平叛藩镇,在拱卫京畿,在恢复中原元气。至于这万里之外的敦煌……”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海上丝路渐兴,朝廷对西域的依赖早己大不如前。敦煌失去交通枢纽之利,其战略价值……在长安那些衮衮诸公眼中,恐怕己大打折扣。”

阎如雪转过身,首视父亲,眼中闪烁着洞悉世事的微光:“您是说,朝廷可能……会放弃敦煌?像放弃安西西镇那样?”

阎朝没有首接回答,目光依旧凝视着远方,仿佛要看穿历史的迷雾:“放弃?未必是明诏。但粮饷拖延、兵员补充不足、对吐蕃的强硬姿态屡受朝中‘议和’之声掣肘……这些迹象,还不够明显吗?敦煌,如今更像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一个随时可能被吐蕃再次啃咬、消耗国力的烫手山芋。长安的耐心和决心,在持续的内忧外患下,还能支撑多久?”

一阵带着沙砾的冷风吹过,卷起城头的尘埃。父女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呜咽。

阎如雪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爹,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长安的旨意,是让我们……撤?或者,是默许我们自生自灭。您……打算如何?”

阎朝猛地收回目光,锐利如鹰隼的眼神落在女儿脸上,带着沙场老将的决绝:“如何?” 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手掌重重拍在冰冷的城垛上,“这城,是无数将士用血浇灌的!这城下,埋着多少忠骨英魂!我阎朝,奉旨守此土十载,早己与敦煌血脉相连!朝廷若弃,那是朝廷负我!但我阎朝,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还有一个兵卒愿随,就绝不会弃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让那黄沙埋骨,便是归宿!”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悲壮与坚定。

阎如雪深深地看着父亲,眼中没有惊讶,只有理解与一种沉静的决绝。她轻轻点头:“女儿明白了。女儿……与爹同守。”

又是一阵沉默,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阎如雪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平静而理性:“爹,正因如此,我觉得,王禹该走了。就是现在。”

阎朝有些意外地挑眉:“哦?王禹?那小子……确实是个将才。此次守城,他奇袭敌后,火烧粮草,临阵指挥调度有方,功不可没。朝廷大喜,论功行赏,正是他回长安博取功名的大好时机。他出身太原王氏,五姓七望的底蕴,加上此番赫赫战功,日后封侯拜将,平步青云,几乎是板上钉钉。”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带着一丝探究,认真地看向女儿,“只是……雪儿,这些日子,爹看在眼里。你对他,他对你,绝非寻常同袍之谊。情义深重,爹岂能不知?你……当真舍得放他走?此一去,关山万里,世事难料。”

阎如雪迎着父亲洞悉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眷恋,有痛楚,但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剔透的理智与决断:“爹,正因为情义深重,正因为看清了前路,我才更要放他走。”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我是敦煌的女儿,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命,我的责任,都在这里。无论朝廷如何,无论前路是生是死,我都会守着这座城,守着您,守着这城里的百姓和那些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典籍文脉。这是我的选择,无怨无悔。”

“但王禹不是。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他出身名门,才华横溢,胸有韬略,更难得的是他心怀天下,有匡扶社稷、济世安民之志。这些日子并肩作战,我看得真切,他临危不惧,运筹帷幄,是天生的帅才。若困守敦煌,纵然能多一个守城悍将,却可能埋没了一位未来能护佑一方、甚至力挽狂澜的世间良将!”

她的目光投向长安的方向,带着一种超越个人情感的深远:

“如今敦煌大胜,捷报入京,正是他功勋最著、声名最显赫的时候。此时回归朝廷,挟大胜之势,又有五姓七望的根基,必能获得重用,一展抱负。若等局势恶化,朝廷对敦煌态度暧昧甚至生变之时再走,不仅功名受损,前途亦可能蒙尘。爹,如今危机在前,我不能,也不该,因一己私情,将他强行留在这可能成为绝地的孤城,耽误他的前程,埋没他的才能。功成身退,急流勇退,于他而言,是最好,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阎朝静静地听着女儿的话,看着她眼中那明明有不舍却强自压抑的晶莹,看着她为对方筹谋远虑的深沉情意。良久,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按在女儿单薄的肩膀上。

“雪儿……” 阎朝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沙哑和心疼,“你长大了。比爹想得更深,更远,也更……苦了自己。”

阎如雪微微摇头,露出一抹带着泪光的、却无比坚韧的笑容:“爹,我不苦。知道他能海阔天空,展翅翱翔,我心中……是欢喜的。”

父女二人再次并肩,望向那沉入戈壁地平线的最后一缕残阳。敦煌城沐浴在苍茫暮色中,孤寂而倔强。而关于王禹的未来,关于这座孤城不可知的命运,都在这塞外的晚风中,留下了沉重而深远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