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从未如此纯粹地浸泡在一种颜色里——红。朱砂浸染的锦缎从巍峨的宫门一路铺展,蜿蜒如赤色长河,漫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首抵萧氏府邸。这红,浓烈得灼眼,是帝王恩典的具象,是两姓联姻的华章,更是权力与救赎交织的网。
今日,是兰陵萧氏嫡子萧云卿,迎娶皇族宗亲、深受圣眷的李裕真郡主的大喜之日。河西大捷的余韵仍在街头巷尾激荡,这场由圣上亲赐、李郡主倾尽所有换来的婚礼,便如同投入沸油的一滴水,瞬间点燃了整个帝都。百姓夹道,人头攒动,争睹这乱世中难得的、极尽奢华的盛事。
空中飘散的,不是寻常的花香,而是由内侍省倾尽府库、动用无数人力采摘的,来自洛阳牡丹苑的极品姚黄魏紫,以及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珍稀山茶花瓣。十里长街,花瓣如雨,纷纷扬扬,织就一场绚烂到虚幻的锦幔。每一片落英都承载着皇家的威仪与李郡主倾尽所有的情意,落在行人的肩头,也落在萧云卿冰冷的玄色婚服上。
他端坐于通体漆黑、饰以金络的御赐骏马之上。新郎的冠冕华贵非常,珠玉流苏垂落,掩去了他眼底深处的惊涛骇浪。阳光穿透流苏的间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掌心,隔着丝滑的锦缎手套,紧紧攥着那半块温润的螭纹玉珏。而更深处的暗袋里,那半枚莲花火琉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时无刻不在灼烫着他的心。
河西大捷的捷报传来,举国欢腾。然而,紧随其后的,是阎朝将军重伤、其女阎如雪在最后突围中为掩护父帅与医典典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噩耗。 敦煌城头的唐旗重新高悬,她却消失在漫天黄沙与烽烟之中,连同她承诺带回来的那半块火琉璃,音讯全无。朝廷的邸报语焉不详,只言“力战失散”,这“失散”二字,比明确的死讯更煎熬人心。希望与绝望如同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
“阎如雪…” 这个名字在王禹心底无声地嘶吼,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眼前这铺天盖地的红,在他眼中扭曲、变形,幻化成敦煌城头猎猎的战旗,又幻化成那个雨夜里,她翻卷如火焰的赤色披风,最终,都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绝望的黄沙。喜庆的鼓乐声、人群的欢呼声,听在他耳中,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萧云卿接到消息后,满是震惊与心痛。他的大婚亦是他的枷锁,而这枷锁是李裕真郡主以血肉之躯为他铸就的。数月前,当他因为被构陷谋逆大案,身陷诏狱,命悬一线之时,是这位看似娇纵的郡主,毅然跪求御前,以自家世代积累的五座膏腴良田、连带依附的数千户人口为质,倾尽所有,才将他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拉了回来。她的眼泪、她的决绝、她不惜动摇家族根基的孤注一掷,那份沉甸甸的情意,如山岳般压在他的心头。他无法拒绝,更不能辜负这份以全族命运为注的救赎。这婚约,是恩,是债,是他在阎如雪生死未卜的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用以回报李家卢家恩情的绳索。
萧府门前,仪仗森严。皇族宗正、萧氏族老、李氏族老,身着最隆重的礼服,肃然而立。萧家长老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卢家的深深感激;卢家宗老则神色复杂,有联姻的欣慰,更有对付出巨大代价的心疼与审视。这场联姻,表面是圣恩浩荡,内里却是李裕真郡主以倾族之力换来的重生。空气中弥漫着香料和脂粉的甜腻,却也隐隐浮动着恩情与牺牲的沉重气息。
“吉时己到!迎——新——妇——!”
礼官洪亮悠长的唱喏划破喧嚣。十六人抬的凤舆在震天的鼓乐和漫天花雨中缓缓停下。舆帘轻启,一只缀满东珠的绣鞋踏在金丝楠木的踏板上,随即,身着百鸟朝凤蹙金绣大红嫁衣的李裕真郡主,在盛装宫娥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现身。凤冠霞帔,珠围翠绕,华贵不可方物。她微微垂首,姿态完美无瑕。
当萧云卿依照礼制上前,冰凉的手隔着衣袖触碰到新娘温软的手腕时,李裕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回握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暖意。盖头之下,无人得见她是泪中带笑,还是笑中含泪。
两人并肩而立,接受着来自宗室、重臣、全城百姓的注目与祝福。他们是帝国新结盟的象征,是李郡主倾尽所有换来的“圆满”。光彩夺目之下,是两颗同样沉重的心。
繁琐的皇家婚礼仪程在萧府正堂内庄重地进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每一次叩首,萧云卿都感觉双膝沉重如灌铅,每一次弯腰,都像是在向那遥远沙海中的未知命运告别。
在对拜的瞬间,隔着珠帘和盖头,他仿佛感觉到李裕真郡主的目光穿透而来,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这眼神让他心头剧震,愧疚如潮水般涌来。
“礼——成——!送入洞房——!”
欢呼声浪再次达到顶峰。就在这对新人即将被簇拥着走向内院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夹杂着呵斥与惊呼。一队风尘仆仆、服饰迥异的人马,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了皇家卫队并不严密的阻拦,闯到了府邸正门之前!为首之人,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赫然身着吐蕃贵族服饰!
“吐蕃使臣论悉诺,奉赞普之命,特来恭贺大唐郡主大婚之喜!” 来人声如洪钟,带着高原特有的粗粝感,瞬间压过了喜庆的乐声。
满堂宾客哗然!喜庆的气氛骤然凝固,如同暖春突遇寒流。刚刚经历河西血战,吐蕃是敌非友,此时派使臣前来“恭贺”,其意不言而喻,挑衅、试探、甚至威胁!卢杞一系的官员眼神闪烁,交换着难以捉摸的意味;忠首之士则面露怒容;宗室长老们眉头紧锁,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论悉诺无视众人各异的脸色,目光如电,扫过满堂华彩,最后精准地落在身着吉服、面色瞬间煞白的萧云卿身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近乎残忍的笑意,朗声道:
“河西一战,阎朝将军神勇,令我吐蕃勇士折戟沉沙,赞普亦深表‘敬佩’!听闻其女阎如雪,更是巾帼奇才,为护其父与那箱‘无用旧书’,身陷重围,九死一生……”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萧云卿骤然握紧的拳头和眼中瞬间燃起的、混合着恐惧与渺茫希望的火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大堂上:“不知萧公子,对这迟来的‘贺礼’,可还满意?!
“什么?!”
“被吐蕃人抓了?!”
“身陷囹圄?!”
“他竟敢如此对郡主说话?!”
整个大堂彻底炸开了锅!惊呼声、怒斥声、议论声如同沸水般翻腾!
萧云卿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阎如雪……还活着!这个他以为只能在心底祭奠的名字,竟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在他大婚之日,由敌国使臣之口宣告于世!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几乎将萧云卿淹没,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恐惧与绝望——她在吐蕃人手里!身负重伤!昏迷不醒!而这一切,竟发生在他刚刚与李裕真成婚的时刻!
他身体剧烈一晃,眼前金星乱冒,紧握在掌心的那半块螭纹玉珏,因他无意识的、巨大的力量,竟深深嵌入皮肉,一丝殷红的血,悄然渗出,染红了象征百年好合的洁白手套内侧。他甚至能感觉到身边李裕真郡主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只刚刚传递过一丝暖意的手,瞬间变得冰凉僵硬。盖头下,她紧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
与此同时,在他贴胸收藏那半枚莲花火琉璃的暗袋深处,那沉寂如死、冰冷坚硬的琉璃坠子,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却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像一颗濒临沉寂的心脏,在遥远的敌营深处,感应到了另一颗心的剧震与绝望的呼唤,发出了微弱却顽强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