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驶过寂静的街道。萧云卿端坐车内,身侧是闭目小憩、带着恬静笑意的裕真郡主。车帘缝隙偶尔透进长安冬夜的寒风,也带入了远处曲江水面特有的、带着冰凌气息的微凉。
这气息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萧云卿心底尘封的闸门。当马车沿着曲江池畔的堤岸缓缓前行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片在寒月下泛着幽光的宽阔水面。
曲江……
这个名字在舌尖无声滚过,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酸楚。许多个春夏秋冬,这里承载了他少年时为数不多的明亮色彩,而那道色彩的中心,便是阎如雪。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麟德殿的灯火与丝竹,也模糊了身侧郡主的兰芷清香。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小兽,挡在被人肆意推搡嘲弄的、狼狈不堪的“兰陵萧氏”遗孤面前。
“不许你们骂他!不许你们骂萧家!” 少女清脆的嗓音带着愤怒的颤抖,即使面对的是比她高大许多的纨绔子弟也毫不退缩。那一刻,她小小的背影,在他被世态炎凉浸透的心底,投下了第一道温暖而璀璨的星辉。她是阎如雪,是他黯淡童年里唯一的、灼灼发亮的星光璀璨。
后来,她总是这样。无论是谁,只要出言侮辱他那个早己败落、只剩空壳名头的“兰陵萧氏”,阎如雪总会第一个站出来,据理力争,哪怕因此得罪权贵,哪怕被旁人讥笑“傻气”。她的维护,她的信任,是他那段灰暗岁月里唯一的支柱与尊严。
他曾以为,他们之间有着不言而喻的未来。他暗暗发誓,待他重振萧家门楣,必以最盛大的礼仪迎娶她,护她一生无忧,回报她所有的星光。
然而……
冰冷的现实如同此刻窗外刺骨的江风,狠狠刮过心口。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对阎如雪,那份深入骨髓的眷恋与感激从未消散。但光有情义,如何能在这波谲云诡的长安立足?如何能抵挡那些虎视眈眈、欲将萧氏彻底踩入尘埃的势力?如何能……保护她?
他终究未能足够努力,或者说,他看清了仅凭一腔孤勇根本无法撼动的铁壁。阎如雪的家世,注定无法成为他重振萧氏的助力,反而可能因他的“不自量力”而将她拖入更深的漩涡。他护不住她,至少,在那时护不住。
与裕真郡主的联姻,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责任之路。这并非攀附,而是以自身为筹码,换取一个让萧氏重新屹立的机会,换取一个能真正握有权力、去守护他想守护之物的位置。守护敦煌,守护那万千黎民,守护那商路咽喉……也守护那个,在他最卑微时,曾用尽全力守护过他的——阎如雪。
只有站在足够高的位置,拥有足够的力量,他才能确保她不再因维护他而受人白眼,才能让那些曾经辱骂兰陵萧氏的人噤声,才能……在她需要时,悄然提供庇护。这或许是他能为她做的,最无奈也最现实的选择。
“对不起……如雪……” 无声的叹息在心底盘旋,沉重得几乎让他窒息。车窗外,曲江的水面映着破碎的月光,像他无法拼凑的过往。
他永远记得那个约定——在她及笄礼时,他会送她一支特别的玫瑰簪子。那是少年时懵懂的承诺,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悸动。可最终,他失约了。当他终于有能力寻得一支绝世美玉雕琢的簪子时,她的及笄礼早己过去。那支簪子,连同他所有无法言说的愧疚,只能永远地、深埋心底。
从此,他只能唤她“如雪妹妹”。一声“妹妹”,划清了界限,也埋葬了他此生最初、最纯粹也最无望的爱恋。她将永远是他记忆里那颗最亮的星,璀璨夺目,永世不忘,却也永远地,挂在了他无法触及的天穹。
萧云卿闭上眼,将翻涌的苦涩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沉静的深潭。他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熟睡的裕真郡主。月光勾勒着她柔美的轮廓,恬静而美好。
裕真很好。她知书达理,聪慧明达,理解他的抱负,支持他的坚守。他们之间,有相敬如宾的尊重,有并肩守护社稷的默契。她会是他明媒正娶、共度余生的妻子。他们会一起守护这大唐的江山,守护黎民百姓的安宁。这份责任,这份情谊,他亦会珍重以待。
只是……心底深处,总有一角,是为那个叫“阎如雪”的少女永远留着的。那里藏着最深的感激,最痛的遗憾,和最无力的告别。这十年深情并不假,是他们一同走过的来时路。
如雪,此生负你,是我萧云卿最大的憾事。若有来世……
他在心底无声地许诺,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渺茫的希冀:
若有来世,我定早早找到你,阎如雪。用尽所有力气,护你周全,偿你深情,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今生亏欠,来世必还。
马车驶过曲江的最后一段堤岸,粼粼波光在身后远去,如同那段被江水带走的、再也无法回头的青涩时光。萧云卿挺首了背脊,目光投向马车前方深沉的夜色。前路漫漫,风雪未歇,他必须带着所有的责任、遗憾与新的守护之诺,坚定地走下去。
肩头,裕真郡主的呼吸轻浅而安稳。他轻轻拢了拢她身上的锦裘,将那份蚀骨的追忆,深深锁回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余生漫长,他只能在心底,一遍遍轻唤那个名字:如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