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绛府书深

2025-08-20 2407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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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三年的暑气在绛云府的九曲回廊里洇开,萧云卿第三次将狼毫从裕真郡主指间抽离时,宣纸上的“流”字己晕开一片墨渍。郡主望着他微蹙的眉头,忽然轻笑出声,珍珠璎珞在日光下晃出细碎的光:“萧郎君总这般拒人千里,莫不是嫌我笨?”

他默不作声地换了张澄心堂纸,笔尖在砚台边顿了顿。这是第三十三日,从最初的刻意刁难到如今的每日习字,他不得不承认,裕真郡主的腕力远比寻常闺阁女子沉稳。昨日她写的“颜体”横批,骨力竟己得三分神韵,连府中老儒都惊叹“女子能此,实属罕见”。

“郡主天资聪颖,”他斟酌着开口,“只是运笔时少了些……”“少了些英雄气?”郡主接过话头,指尖轻抚过砚台边缘的缠枝莲纹,“萧郎君的字里总带着剑气,可我是皇家女儿,写的是凤仪,要的是端庄。”她忽然起身,推开临湖的花窗,“你看那并蒂莲,开得多好。”

萧云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水榭前的荷花开得正盛,胭脂色的花瓣上凝着水珠。郡主忽然取过墙上的焦尾琴,玉指轻拨间,《高山流水》的曲调潺潺流出,却在转调时融入了几分江南小调的婉转。

他心中微动——这并非前日那首暗藏吐蕃音律的《凤求凰》,而是真正清雅的琴音。 “郡主琴艺精湛。”他由衷赞叹。

郡主指尖一顿,抬眼望他,眸光里竟有了几分真切的柔和:“萧郎君可愿为我题一首琴铭?”她递过一方素绢,上面己用金粉勾勒出凤凰于飞的底纹。 就在此时,卢浣溪端着茶点闯入,翡翠镯撞在描金托盘上叮咚作响:“哎呀,郡主又留萧郎君到这时候!方才太后差人来问,说是……”她故意拖长尾音,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说是该为郡主选良婿了呢。” 萧云卿握着笔的手微微一紧,素绢上的金粉沾了些在指尖。

裕真郡主却似未听见,只专注地望着他:“萧郎君,可愿教我写‘鸾凤和鸣’?”

太液池的风带着荷香卷入青鸾殿时,阎如雪正用红丝线穿起火琉璃碎片。王禹蹲在案边,小心翼翼地将晒干的市花花瓣嵌入木匣:“你看,这样拼起来像不像敦煌的星图?” 她“噗嗤”笑出声,火琉璃在掌心映出细碎的光:“王大人如今倒像个女红师傅了。”这一个月来,几乎每个黄昏王禹都会寻来,有时带着市场新到的胡麻饼,有时捧着不知从哪淘来的西域孤本,变着法儿逗她开心。 “能博阎姑娘一笑,做什么都值。”王禹话音刚落,便觉脸颊发烫,慌忙低头整理花瓣,“今日在度支司查账,发现裕真郡主府买了十匹蜀锦,全是……”“全是萧云卿喜欢的月白色。”阎如雪接过话头,手中的红丝线突然绷断,“你不用瞒我,我早看见了。”

殿外更夫敲过戌初的梆子,王禹望着她映在窗纸上的侧影,忽然鼓起勇气:“阎姑娘,如果……如果萧兄真的应了圣意,娶了郡主,你会如何?” 阎如雪捏着火琉璃的指尖微微一滞,良久才轻声道:“姻缘本就如这火琉璃,聚时璀璨,散时……亦不过是几片碎玉。”她转头望向窗外的明月,“我与他一同长大,情分自然不同,但他若有了新的选择,我只会祝他安好。这世间除了情情爱爱,还有更重要的事,比如……守住这长安的万家灯火。”

王禹怔怔地望着她,月光洒在她发间的火琉璃发簪上,映得她眼底的光比星辰更亮。他从未见过哪个贵女会说出这般话,那些困于深闺的女子,或争风吃醋,或伤春悲秋,唯有她,心中装着的是江山与苍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在他心底蔓延,带着敬佩,也带着一丝苦涩的向往。

“阎姑娘……”他刚想开口,却听见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噤声,火琉璃发簪骤然发出微不可查的红光——那是萧云卿临走前设下的警示。

萧云卿立在青鸾殿外的海棠树下,指尖还残留着素绢上金粉的凉意。他本想送些新酿制的桂花蜜,却在廊下听见了殿内的对话。 “……他若想要改变心意,我决不会阻拦,毕竟人生还有更远大的事业要去做。” 阎如雪的声音透过窗纸传来,平静得像太液池的水。萧云卿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又骤然松开。他想起这一个月在绛云府的种种:郡主并非只会骄纵,她的书法、她的琴艺,甚至她偶尔流露出的对朝政的见解,都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太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而郡主的温柔体贴,也确实让他动摇过。

可此刻听见阎如雪的话,他才猛然意识到,那些动摇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涟漪。他想起年少时在敦煌,她穿着男装跟着父亲学武,摔得满身是伤却不肯哭;想起永贞革新时,她冒死闯入禁宫传递密诏,火琉璃在血泊中闪光;想起每次危机时,她眼中从未改变的坚定。

“这京城贵女哪有一人如此高远志向呢?”王禹的声音带着赞叹,也带着一丝他从未察觉的爱慕。 萧云卿靠在海棠树上,夜风吹落几片花瓣,落在他肩头。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自己在绛云府与郡主周旋,以为是困局,却不知真正让他心绪不宁的,从来不是郡主的痴缠,而是对阎如雪那份深埋心底、不敢深究的在意。 殿内的烛火晃了晃,映出阎如雪起身的影子。

萧云卿猛地回神,悄然退到阴影里。他看见王禹送阎如雪到殿门口,欲言又止的模样,而阎如雪只是将一块火琉璃碎片塞给他,笑着说了句什么,惹得王禹挠了挠头。 “萧兄?”王禹转身时忽然看见他,吓了一跳,“你何时来的?” 萧云卿定了定神,努力让语气显得平静:“刚到。我送些桂花蜜来。”他将桂花蜜递给阎如雪,目光却不敢与她相接,“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他转身离开,脚步有些仓促。阎如雪望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火琉璃发簪在鬓边轻轻颤动,那是从未有过的频率,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绛云府的灯火依旧明亮,裕真郡主抚着新得的琴铭,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青鸾殿的月光清冷,王禹捏着火琉璃碎片,望着阎如雪的侧影,心中百感交集。而走在宫道上的萧云卿,抬头望着天边的弦月,第一次发现,这长安的夜色,竟如此让人迷茫。 更深漏断,太液池的荷香里,隐隐传来远方的古琴声,不知是来自绛云府的《凤求凰》,还是青鸾殿的《关山月》。而属于三个人的心事,如同池底的暗流,在寂静的夜色里,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