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酸菜与张三的穷途末路

2025-08-20 2211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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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十三年春,长安。

守陵的风波虽暂告段落,但那缸承载着荒诞与血泪的“御赐”酸菜,其若有似无的酸腐气息,如同一个顽固的幽灵,萦绕在阎如雪心头,也飘进了她此刻的书房。角落处,一小坛同源的粗粝酸菜静静摆放,气味在檀香的压制下顽强地弥漫开来,提醒着这个盛世华服下溃烂的疮疤。

阎如雪对面,坐着出身太原王氏、五姓七望顶级门阀的贵公子王禹。他锦衣玉袍,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是数百年沉淀的世家风范,即便刚经历了一场针对崔家的风暴,那份骨子里的优越与从容也未减分毫。

左侧,则是兰陵萧氏出身、凭真才实学科举晋身的萧云卿。他一身素净的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清澈如秋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正之气,是朝中有名的“纯首之臣”。

窗外细雨沙沙,室内气氛微妙。阎如雪素手将一盏清茶推向王禹,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锋芒。

“王禹,”她声音清越,“太原王氏,钟鸣鼎食,累世公卿。在你看来,如张三之辈——一个名姓模糊、为饥饿所迫盗取御陵菜蔬的守陵人,其人之命途运数,当如何观之?这样的人,于这煌煌天宝年间,于五姓七望眼中,又算得什么?”

王禹优雅地端起茶盏,指尖玉色温润。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撇去浮沫,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韵律。放下茶盏时,他唇边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悲悯的淡笑,那悲悯却如同云端俯瞰尘埃。

“张三?”王禹的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在谈论一件古玩,“此等微末之人,命如草芥,何足挂齿?家国天下,社稷承平,自有其运转之规。守陵失职,盗取御物,其行悖逆,其罪昭然。依律流放或卖身抵债,不过是纲常法度之必然,亦是为后来者戒。”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角落那酸菜坛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那粗鄙之物污了雅室清氛:

“至于其因何而盗?是三年无俸,还是腹中饥馁?”王禹微微摇头,语气平淡得近乎冷酷,“此非吾辈所需深究之‘因’。门阀立世,维系的是礼法秩序、朝纲体统。蝼蚁为饥所驱,撼不动巨树根基,亦改不了其终将被碾作尘泥的命数。其路是流放黄沙,还是卖身为奴,于大局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微澜不起。盛世之下,此等‘张三’,代代不绝,终归尘土,史书不留片言。这便是其运数,亦是其归途。” 他的话语里没有刻意的残忍,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底层命运漠然视之的“理所当然”。

阎如雪静静听着,脸上无波无澜。她缓缓转向左侧,目光落在萧云卿清俊而正首的脸上。

“云卿,”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对实干官员的尊重,“你出身兰陵萧氏,科举正途,清流典范,通晓钱粮赋役、民生疾苦。在你眼中,张三之‘罪’,其情可悯否?他那条被‘九出十三归’与流放令生生截断的生路,于这煌煌律法、于这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案牍之中,可曾留下半分可供转圜的‘缝隙’?”

萧云卿坐姿端正如青松,闻言,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无力。他并未回避阎如雪的目光,亦无王禹那种居高临下的疏离,反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的沉重。

“如雪,”萧云卿开口,声音清朗,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下官日览西方奏报,深知黎庶艰辛。张三盗菜,其情确乎可悯!三年无俸,守陵人亦是血肉之躯,饥寒交迫之下行差踏错,律法虽严,人心岂能无恻隐?”

他话锋一转,清正的脸上布满凝重与无奈:

“然,律法如山!盗窃御物,大不敬之罪铁证如山!此乃国法之基石,撼动不得。户部虽有掌天下钱粮之责,却无权赦罪,更无权干涉刑部判罚。至于那‘九出十三归’…”萧云卿眉头紧锁,眼中是深恶痛绝的清明,“此乃盘剥百姓之毒瘤!下官深知其害之烈甚于猛虎!然此等私契,钻的是律法空子,只要双方‘自愿’画押,官府便难以强力禁止。户部能做的,唯有在赋税征收、钱粮调度上尽量体恤民力,避免层层加码,逼得更多‘张三’铤而走险。但此乃治标,难除其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苦涩:

“张三的生路?下官痛心疾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律法的铁壁与私债的绞索生生勒断!户部的案牍之上,记录的是赋税的增减、仓廪的盈亏,却记不下一个守陵人腹中的饥饿,更抹不平那‘九出十三归’在他卖身契上刻下的血泪!下官所能秉持的,唯有‘清风明月’之志,在其位,谋其政,尽己所能使钱粮之政稍存仁恕,于细微处或可稍减一二人之苦。然于千千万万个‘张三’…杯水车薪,难解倒悬!”

萧云卿的话语,带着一个正首官员在庞大体制和残酷现实面前的深切无力感与良知上的煎熬。他的“清风明月”,照得见苦难,却照不亮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阎如雪的目光,再次落回角落那坛酸菜上。王禹的漠然,是门阀千年沉淀的冰冷基石;萧云卿的痛切与无力,是清流在浊世中挣扎的良心。他们代表着这个时代对“张三”这类蝼蚁命运最典型的两种“看法”——一种视而不见的“天道”,一种有心无力的“人道”。

张三的前途?在这煌煌天宝,在太原王氏的云端俯视下,他本就不配有“前途”二字。在兰陵萧氏的清风明月映照下,他的悲剧清晰可见却无力回天。那缸酸菜的酸腐气,此刻浓烈得刺鼻,它腌渍的不再是菜,而是一个守陵人饿到极处的绝望,是律法条文下无可辩驳的“罪”,是“九出十三归”吸髓敲骨的契约,是流放路上望不见头的风沙,更是这由盛转衰的帝国肌理深处,无数无声无息被碾碎、被遗忘、最终连悲鸣都化作一缕酸气的——尘埃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