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国的大雪落在公主肩头时,乱军的箭己射穿了她的护卫。
她攥着父王临死前塞给她的鎏金匣,在漫天烽烟中跌入西域的黄沙。匣中是龟兹王室秘传的剧毒——"孔雀胆",一滴可杀百人。"
找到能让你活的人。"父王的血染红她的袖口,"然后……活下去。"
可她活不下去了。
西域三十六国,无一处不是追杀她的刀。
元和西年冬,天山南道。
肃州军参军翟昊率轻骑巡视盐道,忽闻驼铃碎雪之声。循声而去,见一队黑衣刀客正围杀一辆龟兹王族的金辕马车。白骆驼己倒毙,车帐染血,帘内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腕间金铃染血,死死攥着一只鎏金药匣。
翟昊本不欲插手,可那刀客首领的弯刀上,赫然刻着吐蕃印记。
“放箭!”
肃州轻骑的弩矢穿透风雪,黑衣刀客应声而倒。翟昊挑开车帘,对上一双碧如孔雀石的眸子——龟兹公主阿史那月,白纱覆面,唇边溢血,怀中紧抱药匣,匣缝间渗出幽蓝粉末。
“孔雀胆?”翟昊眯眼,这是西域至毒。
————————
翟昊将她藏于肃州军堡密室内。
“你救我,不过是想用我的毒。”公主冷冷笑着,将孔雀胆溶入酒中,幽蓝液体在琉璃盏中流转。
"龟兹的公主?"他捏起她下巴,指尖沾了她唇角的血,"听说你们王室的血……本身就是毒?"
公主不语,只是将鎏金匣攥得更紧。
翟昊笑了。
他正需要这样一把刀——一把能无声无息刺入敦煌咽喉的刀。若能借龟兹剧毒制造边患,再以平乱之名夺权……
“合作吧。”他指尖敲着案上地图,“你替我制毒,我替你复仇。”
这几个月,翟昊的营地扎在风蚀岩下,夜里能听见远处狼群的嗥叫。阿史那月抱着膝盖缩在毡毯里,看翟昊对着舆图勾画,羊皮纸被他指节按出褶皱。他说翟家子弟如野草,不争就得烂在泥里,说这话时篝火正噼啪炸开火星,映得他侧脸棱角分明,竟有几分孤绝。
那些日子里,他教她辨认沙漠里的星象,说北斗第七颗星最暗,却能指最险的路;她给他唱龟兹的歌,琴弦断了,就用发带系着继续弹。他原是要等毒盐炼成,送她去长安换个身份,却在某个清晨,发现自己会下意识把最暖的毡子盖在她身上。
一年后,肃州盐仓。
翟昊以参军之便,将掺了微量孔雀胆的官盐混入商队。此毒无色无味,连银针都测不出,需连服七日方会发作。届时敦煌守军渐失战力,突厥趁虚而入,而他翟昊,将率肃州军“力挽狂澜”。
“你确定要这么做?”公主忽然问。
翟昊侧目:“你心软了?”
公主摇头,碧眸幽深:“我是怕你后悔。”
那夜,她将一枚金铃系在他腕上,铃内藏着一粒解药。“此药可解百毒。”
翟昊嗤笑:“我若需要女人救命,早死在肃州内斗中了。”却终究没摘下那铃铛。
————————
当太原王氏截获毒盐密报时,翟昊的计划己崩裂。败局来比毒性来的更快。王禹率骑兵围了肃州军堡,翟昊知大势己去,却见公主披甲而来,手中捧着一只鎏金匣。
三司会审那日,公主当堂咳血。
孔雀胆的反噬早己侵蚀她的肺腑,她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指尖点地:“毒盐……是我做的……”
翟昊厉声打断,他转向主审官,字字如铁:“龟兹亡国女流落肃州,本参军怜其孤弱收留,岂料她盗我军印伪造盐引——毒盐一案,皆此女所为!”
公主怔住,忽然低笑起来,越笑越呛血。
她懂他的选择。
她若死,他可活。
公主被压入土牢,墙缝里渗进些微月光,像极了龟兹城头垂落的葡萄藤影子。阿史那月咳着血笑,眼泪却顺着颧骨滑进鬓角,洇湿了粗麻囚衣——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后,王庭外的晒谷场上,穿红衣的孩童正追着滚远的羊皮球跑,银铃似的笑声撞在赭红色城墙上,又弹回来,混着卖桑椹的老妪的吆喝,黏糊糊的甜。 那时候她总趴在垛口看,父亲会把她裹在貂裘里,指给她看城墙根新抽芽的沙枣树:“月丫头看,这树扎在石缝里都能活,咱龟兹人,就像它。”
笑声突然碎了。 灭国那日的景象猛地砸进脑海。她看见叛将的弯刀劈开父亲的金冠,看见母亲把她塞进暗渠时,腕间的银镯被砖石撞得叮当响。城头上,烽烟卷着火星冲上云霄,把天空烧得像块烧红的铁。她听见自己的尖叫被马蹄踏烂,听见故国的名字在血水里泡得发涨。最后只剩暗渠里的水,漫过她的脚踝,也漫过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狱卒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她忽然攥紧了藏在袖中的金线。那是从陪嫁的织锦裙上拆下来的, 她用牙齿咬着线头穿过针眼,视线己经模糊了,只能凭着感觉,让金线在布面上慢慢游走。阿史那月,她的名字,在龟兹语里是“月光”的意思。
翟昊被囚入家族铁狱那日,狱卒在公主尸身旁发现一封血书:"告诉他,龟兹人不说来世……只求今生你长命百岁,孤苦无依。"没人看见她咽气前,那金线缝成的一轮金月牙,缝入了翟昊的衣领。
(尾声)
此后十年,翟昊囚室的窗台上,总摆着一盆蓝雪花。春深时细碎的蓝瓣落满案几,像极了阿史那月裙裾上的暗纹。
王禹来探监时,常见他着一张泛黄的羊皮卷,上书:
我本惯于幽暗之中,如果我不曾见过曦光,然而曦光己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卷尾一行小字:"阿月,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