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载酒满车故人来

2025-08-20 1932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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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将落未落时,肃州翟参军翟昊的马队踏着碎金般的光尘进了敦煌城。八匹通体乌黑的焉耆马拉着青毡大车,辕头悬的青铜铃铛叮咚作响,引得满街侧目。车帘一掀,先滚下两坛贴着“肃州翟记”朱印的美酒,接着才见翟昊本人——玄色窄袖胡服外罩着件雪青缂丝半臂,鹿皮靴尖缀着龙眼大的东珠,通身河西豪族的矜贵气派,偏腰间挂柄镶满绿松石的弯刀,又透出几分悍气。

“雪团子!”他跃下车便朗声大笑,张开双臂,“十年不见,怎么还是豆丁模样?”

阎如雪刚从伤兵营出来,系着麻布围裙,手上还沾着药渍。闻声回头,晨光里怔了半晌才认出来人,眼底倏地亮起:“翟三郎?!”她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却在离他三步处急刹住脚,忽然抓起墙根一把沙子扬过去,“叫你乱喊!”

黄沙扑了翟昊满襟,他非但不恼,反倒笑得更欢,顺手从车里拎出只沉甸甸的皮囊抛过去:“接着!肃州新出的锁阳酒,专治你这暴脾气!”

阎如雪拍开皮囊塞子,浓烈药香混着酒气冲得她一呛:“呸!比王禹那喝的‘藏锋’还烈!”话出口才觉失言,忙扭头假装看马。翟昊眼底笑意未减,目光扫过她可疑的眼神,转而拍打车厢:“还有好东西!”

两个胡奴抬下只鎏金笼子,笼中竟蜷着只雪白的沙狐幼崽,琉璃似的蓝眼睛怯生生张望。阎如雪“呀”地扑到笼前,指尖刚伸进去就被小狐舔了下。“去年冬猎掏的窝,熬了小半年才服帖。”翟昊倚着车辕看她逗狐,语气漫不经心,“想着某人小时候,为追沙狐崽子差点滚下鸣沙山...”

“翟昊!”阎如雪气的跺脚。她七岁那年追狐遇险,是十岁翟昊拽着她腰带从沙坡滚下来,两人缠得满身沙棘刺,被阎朝拎回去各抽了十军棍。

今夜,河西节度使府开了家宴。烤全羊架在院中烈火上滋滋冒油,翟昊带来的锁阳酒倒满海碗。阎朝拍开泥封先干一碗,抹着胡子大笑:“翟家小子!听说你在肃州营,上月带三百轻骑端了吐蕃一个粮队?”

翟昊单手擎碗与阎朝一碰:“烧粮七百石,斩首九十余!”酒液泼溅在他玄色衣襟,洇开深色痕迹,“可惜让主将跑了,论钦陵的老侄子——下回定摘他头颅给世叔当酒器!”

满座喝彩声中,王禹拎着酒坛撞开院门。他刚巡完城防,玄甲未卸,肩头落满沙尘,目光扫过倚在阎如雪椅背说笑的翟昊,脚步顿了顿。

“王校尉!”翟昊却己起身迎上,递过满满一碗酒,“早听如雪说敦煌有位‘玉面修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王禹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翟参军过奖。”他将空碗倒扣在案上,抬眼时锋芒乍现,“三百轻骑烧粮队是痛快,可曾清点过吐蕃人押运的挽马?”

翟昊笑意微凝:“王校尉何意?”

“七百石粮,需挽马百匹。”王禹抓起羊骨啃了一口,油光糊了半边脸,“你烧粮斩人,却放跑八十余匹良马——开春吐蕃人用这些马配种,明年河西要多对付上千骑兵!”

满院死寂,篝火噼啪爆响。翟昊指节捏得酒碗发白,忽又松了力道:“受教了。”他重斟满碗敬王禹,“下回砍马腿!”

阎如雪在桌下狠踹王禹一脚。王禹闷哼,反手把油乎乎的羊腿塞她盘中:“多吃肉,少管闲事。”

酒过三巡,翟昊拎着酒囊蹭到阎如雪身边。院角胡杨树下,他变戏法似的摸出只巴掌大的夜光杯,斟满琥珀色酒液递去:“真正的肃州佳酿,葡萄混了冰泉水酿的,不烈。”

阎如雪抿了一口,甘甜沁凉。抬头却见翟昊凝视着她,眼底映着跳跃的篝火:“雪团子,记不记得八岁那年,你在这树下埋过一坛沙枣酒?”

她一怔。那是为生日埋的,后来阿她去了长安,再未回来挖。

翟昊忽然单膝点地,匕首插进树根旁沙土。挖了尺余深,竟真起出只蒙尘的陶罐!拍开泥封,陈年果香混着沙土气扑面而来。

他舀出半杯浑浊酒液,“你当年说,等酒成了,要第一个给我喝...”

话音未落,王禹的玄色披风兜头罩来:“起风了。”他硬生生插进两人之间,把阎如雪裹得只剩双眼睛,“翟参军,你的马夫在寻你——说明日要运去沙州的盐袋破了。”

翟昊慢慢起身,指尖抹去杯沿沙粒:“王校尉管得真宽。”他忽然将残酒泼向树根,陶罐重重搁在阎如雪脚边,“酒替你挖出来了,喝不喝随你。”

人走远了,阎如雪才从披风里挣出头:“王禹!你发什么疯!”

王禹盯着陶罐里晃荡的浊酒,突然抓起仰头灌下!陈年酸涩呛得他眼眶发红:“难喝!”他摔了陶罐,碎碴混着酒液溅湿鹿皮靴,“你要喜欢这调调,明日我埋十坛‘藏锋’在烽燧下!”

篝火噼啪,夜风卷着沙枣花的甜香掠过。阎如雪看着王禹被酒气熏红的眼,忽然踮脚,指尖拂过他沾着酒渍的下唇。

“傻子。”她叹气。

月光漫过树梢,满地碎陶片浸在浊酒里,像散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