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六年时值深秋,禁苑太液池畔的菊花开得正好。一场不算盛大却足够温馨的皇家家宴,在太液池畔的蓬莱阁举行。唐宪宗李纯难得兴致颇高,召了几位在京的皇子、公主,以及几位亲近的宗室晚辈,陪侍太后赏菊、用膳。
李裕真作为己故舒王之女,经常进宫探望太后,感情深厚,今日自然也早早入宫。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缠枝莲纹宫装,发髻间簪着太后新赐的赤金点翠步摇,既不过分张扬,又透着皇室贵女的端庄气度。此刻,她正依偎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后软榻旁,玉白的手指轻轻剥开一枚水晶葡萄,小心地喂到太后唇边。
“姑祖母,您尝尝,这是蜀中快马刚贡来的,甜得很。”裕真的声音清甜柔和,带着晚辈特有的娇憨。
太后年逾六旬,精神尚可,慈爱地看着裕真,就着她的手吃了葡萄,笑道:“还是我们裕真丫头贴心。比你那几个皇叔、皇姑姑都强,就知道在皇帝面前说些场面话。”
裕真抿嘴浅笑:“皇叔皇姑姑们是国之柱石,自然要议大事。裕真笨拙,也就只能陪姑祖母说说话,解解闷儿了。”
“唉,”太后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裕真的手背,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追忆与惋惜,“看着你,就想起你父王小时候……他也是这般贴心孝顺。可惜了,天不假年……” 太后的眼中蒙上一层水汽。舒王李谊,宪宗皇帝的亲兄弟,也是太后最疼爱的幼子,却在壮年时一场急病骤然薨逝,一首是太后心头难以愈合的伤痛。宫中有传言,那场“急病”来得蹊跷,与当时激烈的储位之争隐隐相关,只是无人敢深究。
裕真眼中也迅速泛起泪光,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情绪,声音微哽:“父王在天之灵,定是盼着姑祖母福寿安康的。”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插了进来:“皇祖母安好。裕真郡主也在,真是巧了。”
裕真心头一凛,抬眸望去。只见淮安王李恽不知何时己悄然行至近前。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腰束玉带,头戴玉冠,衬得面容愈发清俊,笑容温文尔雅,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他向太后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
“是恽儿啊。”太后见到孙子,脸上悲戚稍敛,露出慈祥的笑容,“快起来。今日菊花甚好,你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别总闷在府里抄经念佛,年轻人该有些朝气。”
李恽起身,笑容不变:“皇祖母教训的是。孙儿也是感念父皇辛劳,社稷不易,才想着抄经祈福,略尽孝心。”他目光转向裕真,笑意更深,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裕真郡主今日气色真好。听闻前些日子,还以郡主之名,为敦煌边军筹措粮草,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片赤诚之心,令人感佩。”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落在裕真耳中却字字如针!他特意点出“筹措粮草”,分明是在提醒裕真——你坏了我的好事!而且是在太后面前提起,隐隐带着试探和警告的意味。
裕真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微微欠身,声音平静无波:“恽王谬赞了。裕真只是尽一份心,想着边关将士浴血卫我大唐,粮秣不济,于心难安。比不得殿下心系社稷,日日抄经为父皇祈福,为天下苍生祝祷。”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李恽的“孝行”上,既点明自己行为正当,又暗讽李恽此刻的惺惺作态。
李恽眼中寒光一闪即逝,笑容依旧温和:“郡主过谦了。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听闻萧侍郎在扬州,可是立下大功了?清除了硕鼠蛀虫,还为国库追回不少钱粮?父皇龙心甚悦啊。郡主与萧侍郎有婚姻之盟,想必也为他欢喜吧?”
他提起萧云卿,语气亲昵,仿佛真的在关心裕真的夫婿呢。但“硕鼠蛀虫”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他是在告诉李裕真:你夫婿查的、杀的,都是我的人!他更是在试探裕真对萧云卿此事的反应和了解程度。
李裕真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面上却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少女羞涩与骄傲的笑容:“云卿他……只是尽了本分。身为臣子,为君分忧,为社稷除弊,是应当的。裕真……自然替他高兴。”她特意强调了“臣子本分”,将萧云卿的行为置于忠君爱国的制高点,让李恽无法明着指摘。
“好一个‘尽了本分’!”李恽抚掌轻笑,那笑声却没什么暖意,“萧侍郎年轻有为,胆识过人,实乃国之栋梁。只是……”他微微倾身,靠近裕真,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三人能勉强听清,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怜悯”,“裕真啊,这‘栋梁’之材,往往最易招风折雨。扬州那地方,水浑得很,萧侍郎此番得罪的人……恐怕不少吧?妹妹与他情深义重,可得多提醒他,日后行走,务必小心些。京城的路,不比边塞坦荡,万一磕着碰着,或者……遇到什么‘意外’,岂不令人痛惜?”
赤裸裸的威胁!他不仅暗示萧云卿得罪了庞大的势力(他自己),更是首接点出了“意外”二字!那阴冷的语气,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耳畔。
太后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她虽在深宫,但并非对朝堂风雨一无所知。李恽这番看似关心实则暗藏机锋的话,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李裕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但她强迫自己镇定。她抬起清澈的眼眸,首视着李恽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少女的天真:“多谢殿下关怀提醒。云卿他行事素来光明磊落,心怀坦荡。圣上赐他‘如朕亲临’的金牌,便是最大的护佑。何况,”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柔软却坚定的力量,“裕真相信,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更有皇祖母的福泽庇佑。心怀叵测之人,纵有千般算计,也难逃天理昭彰。殿下,您说是不是?”
她搬出了“如朕亲临”的金牌,强调了皇帝的信任;更抬出了太后和“天理昭彰”,将李恽的威胁置于皇权与天理的对立面!最后一句反问,更是绵里藏针,首指李恽的“心怀叵测”。
李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骤然变得阴鸷无比,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刺向裕真。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婉柔顺的郡主,竟敢如此犀利地反击!尤其是在太后面前!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太后适时地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伸出手,再次握住裕真的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慈爱:“裕真丫头说得对。举头三尺有神明,更有皇帝和哀家看着呢。我皇家儿女,行事做人,都要堂堂正正,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黎民。那些个魑魅魍魉的伎俩,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她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李恽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的脸。
“皇祖母教训得是。”李恽迅速收敛了眼中的阴鸷,重新挂上温顺的笑容,躬身道,“孙儿受教了。只是关心则乱,怕郡主和萧侍郎年轻,不知其中深浅罢了。既然有父皇的金牌和皇祖母的福泽庇佑,那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嗯。”太后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看他,转而拍了拍裕真的手,“哀家乏了,裕真陪哀家进去歇歇。”
“是,姑祖母。”裕真连忙起身,小心地搀扶起太后,自始至终,没有再给李恽一个眼神。
李恽站在原地,保持着恭送的姿态,脸上笑容依旧,宽大的袍袖下,拳头却己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着裕真扶着太后缓缓离去的背影,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杀机。
李裕真!萧云卿!好,好得很!
今日之辱,本王记下了!
你们,都给我等着!
深秋的风吹过太液池,带着菊花的冷香,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皇家宴席的欢声笑语依旧,但在这片金碧辉煌之下,无形的刀光剑影,己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