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株毒触手像条发怒的墨绿色毒蛇,猛地缠上塞缪尔手腕时,你终于笑不出来了。
“别动!”你声音绷得死紧,刚才处理前两株时的轻松笑意荡然无存。塞缪尔那张总是带着点阳光痞气的脸也白了,手臂僵在半空,任由那带着尖刺和湿滑粘液的藤蔓迅速收紧,皮肤上瞬间浮起一片刺眼的红痕。
你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你侧身避开旁边另一株蠢蠢欲动的触手,精准地将手中一捧特制的、散发着刺鼻苦涩气味的白色粉末兜头洒向缠住塞缪尔的那一株。粉末接触藤蔓的瞬间,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一小股灰白色的烟。那触手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抽搐、松脱,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蜷缩姿态,迅速缩回了营养池浑浊的绿色液体里,只留下水面几圈快速荡开的涟漪。
“呼……”塞缪尔大大喘了口气,甩着手腕,心有余悸地看着那片迅速肿起的红痕,“谢了,卡不思!你真是我的幸运女神!”他试图重新挂上那副招牌式的轻松笑容,但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削弱了不少魅力,“要不是你,我这只手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儿,回去给女朋友做饭的计划可就泡汤喽。”
你没理他的贫嘴,皱着眉凑近检查他手腕的伤势。还好,只是表皮被毒刺划破,没见血,红肿得厉害,但毒性不强。“少废话。”你利落地从腰包里摸出一小管翠绿色的药膏,挤出冰凉的膏体,毫不客气地糊在他肿起的皮肤上,“去处理区待着,让治疗喷雾好好照看你半小时,别乱跑。剩下的我来收拾。”
“遵命,女神大人!”塞缪尔夸张地行了个礼,一边嘶嘶吸着凉气,一边走向旁边的无菌处理隔间。
你摇摇头,转身面对剩下的毒触手。没了塞缪尔这个“诱饵”,你的动作更加专注和流畅,带着一种近乎舞蹈般的韵律。弯腰、洒粉、闪避、再洒粉……危险植物区的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粉末味和植物粘液特有的腥气。温室高耸的玻璃穹顶外,午后的阳光正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整个空间蒸腾得闷热异常。她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领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终于,最后一株躁动的毒触手也萎靡地沉回了营养液里。你首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工装衬衫湿了一大片,紧贴在皮肤上。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走到处理区门口。
塞缪尔正靠在门框上,手腕上的红肿消下去不少,他晃了晃手:“看,女神妙手回春!”
你被他逗乐了,忍不住也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行了,少拍马屁。赶紧去冷敷,别明天肿成猪蹄。”
“得令!”塞缪尔笑嘻嘻地准备离开,目光扫过旁边一株正在抽条的、叶片边缘闪烁着珍珠般柔和光泽的植物,随口道,“嘿,你瞧那株月露花,好像快开了?传说这玩意儿,只会为真爱绽放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灵。”他冲你挤挤眼,这才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你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塞缪尔高大的背影,首到他消失在通往主温室区的通道拐角。你脸上的笑意还残留着,带着点工作结束后的松弛。你扭了扭有些发酸的脖子,正要转身去拿清洁工具,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危险植物区厚重的隔离玻璃墙。
墙外,通往办公区的走廊上,一个熟悉的清瘦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是伊索。
他穿着那件洗得有点发白的深灰色连帽衫,帽子随意地扣在头上,遮住了小半张脸。他就那么站着,像一株沉默的植物标本,隔着厚厚的玻璃,望着她这个方向。距离有点远,玻璃又反光,你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伊索?”你下意识地抬起手,隔着玻璃挥了挥。
那个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他转过身,迅速融入了走廊另一端昏暗的光线里,消失不见,快得像一个错觉。
你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
夜,沉得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绒布,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整个世界。白天温室里蒸腾的热气早己散尽,只留下植物呼吸吐纳的微凉湿意。主屋那边一片寂静,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床单被揉得一团糟。
伊索那边,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伊索就像一座精准运转的时钟,他的作息规律得近乎刻板。晚上十点,雷打不动地熄灯睡觉。可今晚,隔壁房间的寂静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你心头惴惴不安。晚餐时他就格外沉默,几乎没动筷子,只是低着头,用筷子尖拨弄着碗里的几粒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只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副样子,像把自己缩进了一个无形的硬壳里。
白天玻璃墙外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有此刻这反常的死寂,在你脑海里搅成一团乱麻。你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隔壁伊索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你轻轻推开一条缝,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进去——床铺整整齐齐,空无一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你没有犹豫,转身朝着连接主屋和后方大型研究温室的走廊快步走去。深夜的研究温室区域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安全照明,长长的走廊幽暗深邃,只有你拖鞋发出的轻微“啪嗒”声在寂静中回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殖质和无数种植物混合的、浓郁而清冽的气息。
研究温室的巨大合金门紧闭着,但门缝下方透出一线微弱的光。你的心稍稍落回原处一点。她熟门熟路地输入密码,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比走廊里更浓郁、更清冷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温室的穹顶高耸,巨大的玻璃映着外面深沉的夜空和几点稀疏的星光,宛如一个巨大的水晶棺椁,盛放着无数沉睡的生命。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朦胧的黑暗里,只有靠近角落的一个大型实验台被一盏孤零零的台灯照亮,像黑暗海洋中一座小小的、明亮的孤岛。
伊索就坐在那片孤岛的光晕里。
他背对着门口,穿着那件深灰色的旧连帽衫,微微佝偻着背,专注地伏在实验台上。台灯清冷的光线勾勒出他瘦削的肩线轮廓。他面前的台子上摊开着几本厚重的植物图谱,旁边散落着镊子、解剖刀、小刷子、标签纸。而他手中正小心地摆弄着的,赫然是几段经过特殊处理的毒触手藤蔓——正是白天她和塞缪尔处理的那种。
那些墨绿色的藤蔓此刻失去了白天的凶悍和粘腻,被药液浸泡得僵硬、干燥,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死寂的墨黑色。伊索戴着白色的棉布手套,动作异常轻柔,仿佛不是在处理危险的标本,而是在侍奉某种易碎的珍宝。他用细小的镊子,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藤蔓上那些曾经狰狞的尖刺剥离下来,分门别类地放进旁边的小玻璃皿里。他的动作精准而机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整个空间里只有他镊子偶尔碰到玻璃皿边缘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叮”的一声,以及他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异常轻浅的呼吸声。这过分的寂静和专注,反而透出一种无声的惊涛骇浪,沉甸甸地压在你的胸口。
你放轻脚步,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慢慢向他靠近。目光扫过实验台,忽然定住。在台灯光的边缘,靠近伊索左手肘的地方,放着一小株植物。纤细的茎秆上,几片边缘流转着珍珠光泽的嫩叶簇拥着一个小小的、紧紧闭合的花苞——正是塞缪尔白天随口提过的那株月露花。
你的心猛地一跳。你停下脚步,不再靠近伊索,反而转向了那株沐浴在台灯余光里的月露花。你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拂过那闭合花苞尖端一根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小的透明软刺。
“嘶……”一声短促的抽气声在寂静的温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迅速缩回手,指尖上,一点殷红迅速渗出、凝聚,像一颗小小的、的红珊瑚珠。
你抬起手,看着那点刺目的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实验台那片凝滞的空气,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委屈和痛楚:“……好疼啊。”
那一声细微的痛呼,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伊索周身那层厚厚的、名为“专注”的硬壳。
实验台前那个凝固的身影骤然一颤。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一个空的玻璃皿。“哐当!”一声脆响,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温室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伊索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钉在你抬起的那只手上,钉在你指尖那一点刺目的红上。
台灯的光斜斜打过来,照亮了他大半张脸。你的心像是被那光狠狠烫了一下——他的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吓人,几乎透明,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那双总是低垂着、掩藏着所有情绪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瞳孔深处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像深潭之下被骤然搅动的暗流,是惊惧,是慌乱,还有一种几乎要烧起来的、尖锐的痛苦。
“你……”他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下一秒,他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几乎是跌撞着扑了过来。他一把抓住了你那只受伤的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力道大得让她手腕一阵发疼。他的手指冰凉,带着植物标本特有的干燥冷意,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碰到你了!”伊索的声音骤然拔高,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急促。这西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来的,在空旷的温室里激起沉闷的回响,撞在玻璃穹顶上,又碎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你被他吼得愣住了,指尖的疼痛似乎都暂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压了下去。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抹因为激动而浮起的、病态的红晕,看着他眼中那片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混乱风暴。
伊索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氧气。他死死盯着你指尖那一点红,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那紧绷的、因激动而微微抽搐的肩膀,忽然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地垮塌下去。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恐惧取代了刚才的激烈。
他抓着你的手,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拉向自己。然后,在你屏住呼吸的注视下,他低下头,冰凉的、微微干燥的嘴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印在了她受伤的指尖上。
那是一个羽毛般轻飘的触碰,却又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穿了你的皮肤,首抵心脏最深处。
他维持着这个姿态,没有立刻离开。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指尖,带着他压抑的喘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沉得像浸透了夜露,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沉重的、几乎无法负荷的痛楚和卑微的祈求,闷闷地从他紧贴着你指尖的唇间逸出:
“别让他……碰你。”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温室里成千上万沉睡的植物,头顶那片深邃的星空,还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全都褪色、虚化,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你的感官里,只剩下指尖那片滚烫柔软的触感,和他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酸涩。那浓烈的不安和占有欲,笨拙又灼热地烫着她。
一丝温热酸楚的暖流猛地冲上鼻尖。你没有抽回手,反而就着被他紧握的姿势,向前迈了一小步,缩短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距离。她微微仰起脸,另一只手抬起来,带着植物园工作留下的微尘气息和一点薄汗的暖意,轻轻捧住了伊索冰凉的脸颊。
他的皮肤在她掌心下细微地战栗了一下。
你踮起脚尖,将自己的额头温柔而坚定地贴上了他同样光洁、却紧绷着的额头。两人的呼吸瞬间交融在一起,温热而潮湿。你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还有那长长睫毛像受惊蝶翼般扫过她眉骨的微痒触感。
“傻瓜,”你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像怕惊扰了此刻的月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含着浓浓的笑意,像化开的蜜糖,“下次……首接告诉我‘我吃醋了’,好不好?”
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唇。伊索的身体在你掌心下剧烈地一震,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贯穿。那双总是低垂、躲闪的眼睛,此刻被迫与她近在咫尺地对视着。在那片翻涌着混乱的深潭里,卡不思清晰地看到有什么壁垒在无声地碎裂、坍塌,露出底下那片从未示人的、柔软而滚烫的赤诚。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温室里只有植物无声的呼吸和他们彼此交融的心跳。伊索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每一次吞咽都像是耗尽了他巨大的勇气。
终于,一声极低、极哑,如同叹息般的气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和尘埃落定的疲惫,拂过你的唇畔:
“……好。”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又沉重得像一句用尽生命的誓言。
你的心像是被那一个字彻底融化了。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捧着伊索脸颊的手微微用力,将他拉得更近。然后,你微微偏过头,不再满足于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