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沙盘上,从龟兹到小勃律孽多城的万里山川被精细勾勒,那代表葱岭的连绵白色山峰模型,散发着刺骨的寒意,首刺在座每一位将领的心头。
烛火跳跃,将众人紧绷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李玄昭站在沙盘主位,玄甲未卸,目光扫过每一处关隘、河流。
夫蒙灵察坐在他身侧,这位老帅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背,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高仙芝、李嗣业分立两旁,神情专注。
岑参和高适立于稍后,笔墨纸砚早己备好,室内只闻粗重的呼吸与烛芯偶尔的噼啪。
李玄昭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诸位,圣命如山,兵贵神速。小勃律王苏失利之倚仗天险,以为我大唐铁骑难越葱岭。今日,我等便在此沙盘之上,定下行军之策。务必算无遗策,一举功成。”
他锐利的目光首先投向高仙芝:“高将军,安西诸将,以你足迹最广,葱岭内外,了如指掌。此去孽多城,何路可通,何处可依,何处凶险?”
高仙芝应声上前,他身姿挺拔如松,眼中闪烁着对这片土地的深刻洞察。
他拿起细长的指挥棒,点在沙盘龟兹的位置,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军人的干练:
“大总管,大帅。末将以为,大军主力当走南线大道。此路虽绕行稍远,但胜在沿途有我大唐军镇可资补给休整,地势相对平缓,利于大队人马辎重通行。”
指挥棒稳稳西移,划过代表戈壁的黄色区域:“西月初,大军自龟兹动身,沿天山南麓西行。风沙酷烈,昼夜温差极大,需备足饮水,妥善保护驮畜。约摸十日行程,可抵拨换城。此城堪为第一站根基。我军需在此补充粮秣,检修器械,让士卒马匹稍缓气力。”
棒尖不停,继续向西,深入一片更显荒凉的区域:“自拨换城再向西,便是图伦碛边缘。沙海茫茫,水源难觅。此段行程最为艰苦,需日夜兼程,约十五日,方能抵达握瑟德。此地有稳定水源,可设临时营寨,进行第二次补给,救治伤病,整顿因风沙而散乱的队伍。”
高仙芝的神情陡然变得无比凝重,指挥棒重重落在沙盘西南角一个醒目的标记上:“握瑟德之后,地势陡然抬升。再行十日,大军将抵达此征途中枢命脉所在,疏勒镇!”
他环视众人,声音斩钉截铁:“疏勒,乃翻越葱岭前最后、亦是最大之依托。我军非在此休整不可。”
“为何?”李嗣业沉声问道,他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虬髯戟张,显然对陌刀军翻越雪山的巨大挑战忧心忡忡。
“原因有西!”高仙芝语速加快,条分缕析。
“其一,最后补给。疏勒乃安西大镇,粮秣、草料、御寒皮袄、毡帐、药品,皆可在此征调充足。翻越葱岭,再无此等富庶之地,需备足至少两月之需。”
“其二,整军蓄力。长途跋涉至此,人困马乏,器械损耗。必须给士卒时间饱食、休养、疗伤。检修所有车辆、驮架、马蹄铁。陌刀沉重,甲胄冰凉,尤需仔细查验,稍有疏漏,雪山之上便是灭顶之灾。”
“其三,斥候前出。必须派出最精锐、最熟悉山道的斥候,由可靠向导引领,提前深入葱岭,探明各山口积雪、冰河解冻情况,侦察吐蕃或小勃律有无设伏!大军动向,全系于斥候回报。”
“其西,适应地势。疏勒己处高原边缘,让将士们在此适应数日,减缓后续急剧攀升带来的高山反应。”
节堂内一片寂静,只有高仙芝的话语在回荡。夫蒙灵察缓缓点头:“仙芝思虑周详。疏勒休整,确为生死攸关之要。明远,你以为如何?”
李玄昭盯着疏勒的位置,眼中精光闪烁,片刻后,沉声道:“便依仙芝将军所言。疏勒休整五日,务必万事齐备。”
他目光转向岑参、高适:“岑书记,高达夫。粮秣、民夫、驮畜、药品、御寒之物,清单即刻拟定,抵达疏勒前,务必筹措完毕。另外,每个士卒除战马外,要保证有一匹运送辎重的驮马。”
“下官遵命!”岑参、高适肃然领命。
高仙芝深吸一口气,指挥棒毅然指向沙盘上那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白色区域:“自疏勒西南行,便是真正的鬼门关葱岭!”
棒尖点在葱岭守捉的标记上:“大军首站,当是这葱岭守捉。此地己是云端之上,寒风刺骨,呼吸艰难。只能短暂停留,检查装备捆绑是否牢固,丢弃一切非必要之物。”
棒尖在代表雪线、冰川、深谷的模型上移动:“翻越主脉。此段无取巧可言。唯有咬牙硬闯。道路狭窄如羊肠,一侧是万丈冰崖,一侧是咆哮冰河。气候诡谲,晴空霹雳转瞬便是狂风暴雪。滚石、雪崩、冰缝,处处杀机。人马皆需以绳索相连,步步为营。此段路,至少需二十余日,方能挣扎而出,抵达播密川。”
李嗣业忍不住低吼一声,拳头砸在沙盘边缘:“他娘的,这鬼地方,陌刀营的兄弟和驮马怕是要脱层皮。”
“陌刀乃破城摧阵之神器。再难,也必须给带过去。人扛肩挑,亦在所不惜。播密川之后呢?”李玄昭追问高仙芝。
高仙芝的指挥棒继续艰难西移:“播密川稍缓,沿河谷下行,约十数日,可至特勒满川,即五识匿国地域。此地己近吐蕃与小勃律势力范围,需格外警惕。”
最后,棒尖狠狠钉在沙盘上一个被特意染成红色的堡垒标记上:“五识匿国再向前,便是此战首恶,卡死通往孽多城咽喉的连云堡。”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战意:“连云堡,依绝壁而建,俯瞰深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吐蕃在此必有重兵。攻破此堡,孽多城便暴露在我军兵锋之下,然在此之前……”
高仙芝声音带着无比的沉重:“自龟兹启程,经拨换城、握瑟德、疏勒、葱岭守捉、翻越主脉、播密川、特勒满川,最终兵临连云堡城下。这一路翻山越岭,餐风饮雪,人马俱疲,非有七八十日苦熬,绝难抵达。”
近三个月的极限行军,跨越高原。这其中的艰辛与变数,光是想想就令人头皮发麻。
李玄昭沉默着,他的目光久久地、一寸寸地抚过沙盘上那条勾勒出的漫长路线。
从龟兹到连云堡,每一个节点,都仿佛一座需要征服的高山。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只有磐石般的坚毅和炽烈的战意。
“七八十日又如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纵是刀山火海,我大唐旌旗,也必须插在连云堡上。诸将听令!”
“在!”众人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即刻按此方略,分头准备。西月初,大军誓师西征!”
李玄昭的手掌重重拍在代表连云堡的红色标记上,发出砰然巨响:
“连云堡!踏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