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火长!”
“火长!”
“火长!”
此起彼伏的称呼,带着一丝新兵特有的拘谨和发自内心的敬畏,在狭窄、散发着汗臭和皮革味的营房里响起。
李玄昭盘腿坐在通铺靠门的位置——这个位置,以前是张疤脸的专属。
他正用一块沾了水的粗麻布,仔细地擦拭着手中那把横刀。
刀身雪亮,映着营房破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寒芒流转。
刀柄处的缠绳,因为长期的握持和汗水的浸润,颜色变得深暗,却异常贴合他的手掌。
刀锋上,几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卷刃处,被他在磨刀石上一点点耐心地修复。
听到喊声,他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眼皮微抬,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门口那几个探头探脑、脸上带着兴奋和讨好神色的新兵蛋子。
“何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力,让营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火…火长,”
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兵壮着胆子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疤…张什长让我们来问问,今日的操课,是练刀阵还是…还是练骑术?”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李玄昭腰间那把横刀,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队正令,今日风沙大,校场操练取消。”
李玄昭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他手指抚过刀脊,感受着冰冷的金属触感。
“改为营内整备军械,擦拭甲胄兵刃。日落前,我要看到你们的刀,能照出人影。”
“诺!”几个新兵齐声应道,声音洪亮了不少,带着一种接到明确指令后的踏实感。
他们不敢多留,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营房里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李玄昭手中麻布摩擦刀身的沙沙声,以及角落里陈二狗正小心翼翼给一副破旧皮甲上油的细微声响。
陈二狗背上的鞭伤早己结痂脱落,留下一条狰狞的暗红色疤痕。
他脸上的稚气和怯懦褪去了大半,眼神变得沉静,动作也麻利了许多。
李玄昭将他留在身边,做了个跑腿传令的亲兵。
“呃,火长,”
陈二狗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开口,
“张什长他…好像对您当上这个火长,很不服气。刚才他让我去领箭矢,故意只给了咱们伙一半的量,还都是些秃杆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平。
李玄昭擦拭刀身的动作顿了一下。刀面上清晰地映出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睛。
张疤脸?那个昔日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老兵油子?
自从他被王队正亲口提拔为伙长,掌管一伙十人,张疤脸那张横肉脸就彻底垮了下来,眼神里的嫉恨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子。
克扣物资、阳奉阴违、私下里散布些酸溜溜的闲话…这些小动作,李玄昭心知肚明。
“知道了。”
李玄昭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擦拭刀刃,仿佛陈二狗说的只是今天风沙有点大。
“秃杆的箭,练不了准头,正好拿来练臂力。让他们每人每天多拉一百次弦。”
陈二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李玄昭的意思,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诺!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他放下手里的皮甲,脚步轻快地出去了。对付刁难,李玄昭还是有一些手段的。
营房里只剩下李玄昭一人。
他放下擦得锃亮的横刀,目光落在营房角落那堆刚擦拭好的、泛着微弱油光的破旧皮甲和几杆长矛上。
这些东西,连同他手下这九个半生不熟的新兵,就是他这个“丁火长”的全部家当。
“丁火长…”李玄昭低声咀嚼着这个称呼。这称号在左骁卫新兵营里,己经小范围地传开了。
最初源于他掌管“丁”字号的这一伙人,不知被谁叫了出来。
后来,或许是因为他训练时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如同烈火灼烧,也或许是因为那次惊马事件中,他如同火中取栗般的决断和锋芒…
这个称号竟越传越广,带着一种新兵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他不在乎这称号是褒是贬。
他只知道,从陇山道上那个竖着中指向贼老天宣战的落魄宗室,到如今新兵营里掌管十人、有了“火长”名号的李玄昭。
他在这片吃人的土地上,终于算是…站住了一只脚。
虽然这只脚,依旧踩在刀锋之上。
李玄昭拿起放在铺位旁的一卷粗糙的麻纸——这是他用省下来的军饷托营中识字的老书吏换来的。
纸上用炭条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些线条和符号,是他根据原主记忆、老兵口述以及自己暗中观察,拼凑起来的安西西镇简略舆图。
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几个大城的位置标了出来,周围则是大片代表未知和危险的空白。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龟兹城西面那片代表戈壁荒漠的空白区域,最终停留在西北方向一个用炭条重重圈出的点上。
烽燧。
白草烽。
这是他最近从几个伤愈归队、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恐惧的老兵嘴里,反复听到的名字。
那是一座孤悬在龟兹城西北近百里外、深入戈壁边缘的烽燧。
扼守着一条通往突厥故地、时有小股游骑骚扰的小道。
位置偏僻,环境恶劣,补给困难,驻守在那里的烽卒,几乎等同于被流放的死囚。而且,据说最近那里不太平,派去轮换的几批烽卒,都没了音讯…
李玄昭的眼神沉了沉。一丝极其细微的警兆,悄然滑过他的脊椎。
王队正最近看他的眼神,越来越难以捉摸。
那里面似乎有欣赏,有考量,但更深的地方,却藏着一丝冰冷的、如同评估工具般的审视。
而张疤脸那毫不掩饰的嫉恨和暗中串联…
他缓缓卷起舆图,将其仔细地塞进怀里,和那块冰冷的“丁伍叁柒”号牌、那枚麒麟玉佩的残片放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打破了军营死水般的沉闷!
“急报!急报——!”
“白草烽!白草烽狼烟!三道黑烟!”
凄厉的嘶吼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猛地捅进了军营的心脏!
李玄昭猛地站起,动作快如猎豹,带起一股风。
他一步跨到营房门口,掀开厚重的、沾满油污的门帘。
只见营区中央的主道上,一匹口吐白沫、浑身浴血的驿马正被勒停,马背上一个浑身是血甲胄破碎的驿卒,如同破麻袋般滚落在地。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嘶喊:
“吐蕃军队!过百…突袭白草烽!烽…烽燧破了!弟兄们…全…全没了!”喊完,驿卒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死寂!
整个军营如同被瞬间冻住!连呼啸的风沙都仿佛停滞了!
紧接着,是火山爆发般的混乱和恐惧!
“狼烟!敌寇来袭!”
“几百?这些蛮夷疯了?!这点人敢冲龟兹来?!”
“是来周边抢掠,烧庄子的!”
“好了,闭嘴!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