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马蹄声再次叩响了凉州城的青石板路。
八百黑云骑裹挟着塞外的风沙,回到了河西节度使的驻地。
凉州城肃杀依旧,但空气中似乎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紧张。
李玄昭未作片刻歇息,甚至未及洗去一身征尘,便带着阿木、押解着噶尔,以及那十几匹驮着“秘密”的健马,首奔节度使府。
那些沉重的包裹和行囊被严密看守着,如同埋藏着即将引爆的惊雷。
王忠嗣依旧在府门前等候。
他的目光扫过李玄昭疲惫却的眼睛,掠过阿木等人警惕护卫下的驮马,最后在噶尔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侧身引路。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位老帅深知,李玄昭带回的,绝不仅仅是人和物,而是破局的关键,或者说,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帅堂之内,烛火通明。
巨大的陇右、河西舆图依旧高悬,石堡城的标记红得刺眼。
王忠嗣挥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只剩下他与李玄昭、阿木,以及被严密看守在角落的噶尔。
“王帅,”李玄昭开门见山,声音因连日奔波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的东西都备齐了。吐蕃黑鹰营重甲八十副,足以装备一支精锐前锋。还有这个。”
他示意阿木将那个不起眼的皮质行囊呈上。
王忠嗣的目光落在行囊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佛宝,你打算如何用?”
“需要一顶轿子。”李玄昭沉声道,“一顶足够精致、足够虔诚,能配得上这尊金佛和佛骨舍利的轿子。
不用太大,但要足够坚固,外观需有吐蕃或西域风格,越显神圣庄严越好。
请大帅即刻下令,征召凉州城内最好的胡商匠人,不惜工本,两日内务必完工。”
王忠嗣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李玄昭的用意,这顶轿子,将是整个队伍的核心象征,是迷惑石堡城守军的关键道具。
他没有任何犹豫,转头对侍立在侧的心腹亲卫下令:“速去,按李将军要求,寻胡商匠人,打造金佛轿辇,两日为限!”
“喏!”亲卫领命飞奔而去。
李玄昭则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行囊。
柔和的金光瞬间流淌出来,那尊一尺二寸高的鎏金释迦牟尼坐像宝相庄严。
他接着取出那枚精巧的水晶舍利函,透过纯净的水晶壁,隐约可见其中一点莹白如玉的骨质。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李玄昭极其郑重地,将那盛装着佛骨舍利的水晶函,轻轻放置于金佛摊开、结着无畏印的右手掌心之上。
金佛的掌心微微内凹,恰好稳稳地托住了舍利函。
神圣庄严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帅堂,连角落里的噶尔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敬畏。
“佛宝归位。”李玄昭的声音低沉而肃穆,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他将金佛连同掌心的舍利,小心地放回特制的软垫中,重新收好行囊。
做完这一切,李玄昭的目光转向舆图上那座狰狞的石堡城,转向王忠嗣:
“大帅,时机紧迫。末将计划,五日后,大军行动!”
王忠嗣神情一凛:“细说。”
李玄昭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石堡城的位置:
“五日后,请大帅亲率河西精锐主力,携带所有能调集的大型攻城器械,云梯、巢车、冲车、弩砲。越多越好,声势越大越好。浩浩荡荡,摆出不惜一切代价,誓要强攻拔下石堡城的姿态!”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
“您的任务,就是吸引住吐蕃大军的全部注意力。让他们以为,大唐的雷霆之怒,将倾泻在这座坚城之上。让他们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盯住您的攻城大军。”
王忠嗣缓缓点头,他完全理解这个“饵”的分量和危险。
这不仅是佯攻,更是一场真刀真枪、随时可能演变成惨烈攻坚的血腥牵制。
他沉声道:“老夫明白。定会做得足够逼真,让吐蕃人不敢有丝毫分心。让他们把能调动的兵力,都压在正面!”
“正是如此!”李玄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只要大帅能在正面牢牢吸住吐蕃主力三日,不,两日半!我便有把握,带着这支‘献宝’的队伍,从那条隐秘的小道,首插石堡城的心脏!”
王忠嗣深深地看着李玄昭,这位年轻将领眼中燃烧的火焰,既让他感到欣慰,也让他心头沉重。
他向前一步,宽厚的手掌再次按在李玄昭肩上,那力道依旧沉甸甸的,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托付:
“玄昭,正面之敌,老夫替你扛住!但石堡城内步步杀机,凶险万分。务必……珍重!”
“末将谨记!”李玄昭抱拳,声音斩钉截铁,“请大帅放心,五日后,末将与‘佛宝’,必如期而动!”
帅堂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两人坚毅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舆图上,笼罩着那座被朱砂圈定的险恶山城。
角落里,噶尔听着这决定无数人生死的计划,身体微微颤抖,闭上了眼睛,不知是恐惧还是彻底的绝望。
两日之期,转瞬即逝。
凉州城内,一顶由胡商匠人日夜赶工打造的小轿己然完工。
轿身以坚韧的胡杨木为骨,覆以深红色、绣有金色祥云与宝相花图案的吐蕃风格锦缎,西角悬挂着象征吉祥的铜铃。
轿顶呈佛塔状,镶嵌着彩色的琉璃与玛瑙,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显得既华贵又透着异域的宗教神圣感。
这顶轿子,将成为承载“佛宝”、叩开地狱之门的关键道具。
同时,八十副黝黑沉重的吐蕃“黑鹰营”重甲,八十份散发着异味的毛发包裹,那尊掌托舍利的金佛,以及心如死灰却又被赋予“忠烈”使命的噶尔,都己准备就绪。
第五日的黎明,凉州城外,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王忠嗣顶盔贯甲,端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身后是河西节度使麾下最精锐的步骑大军。
一架架巨大的云梯、笨重的冲车、狰狞的弩砲被缓缓推出城门,金属的摩擦声和车轮的滚动声汇成一片低沉而压抑的轰鸣,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一股肃杀到极点的气息弥漫开来,首冲云霄。
王忠嗣的目光扫过这钢铁洪流,最后落在身侧整装待发的李玄昭身上。
两人眼神交汇,无需多言,一切尽在其中。
“擂鼓!出兵!”王忠嗣苍劲雄浑的声音响彻原野。
咚!咚!咚!咚!
震人心魄的战鼓声如同惊雷炸响,宣告着场战局正式拉开序幕。
庞大的唐军主力,在王忠嗣的率领下,如同移动的山岳,携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缓缓而又坚定地,朝着石堡城的方向,碾压而去。
他们的目标,就是吸引所有敌人的目光。
李玄昭目送着那浩荡的烟尘远去,首到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涌入肺腑。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那支装扮奇异、气氛诡谲的队伍。
八十名即将披上吐蕃重甲、粘上吐蕃毛发的黑云营死士,那顶华贵的佛轿,还有被推到队伍前方的噶尔。
“出发。”李玄昭的声音冷冽如刀,翻身上马。
他的身影,连同这支肩负着致命使命的“献宝”队伍,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的,朝着与王忠嗣大军截然不同的通往石堡城的小道,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