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行路

2025-08-19 5221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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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号角声,撕裂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呜——呜——呜——”

低沉、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命符般的调子,在金光门外那片临时营地的上空回荡。

宿营地的死寂瞬间被打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浑浊的泥潭。

压抑的呻吟、惊恐的抽气、手忙脚乱的碰撞声、被粗暴踢醒的咒骂…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混乱洪流。

李玄昭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冰冷坚硬的地上弹了起来。

昨夜那碗稀薄寡淡、几乎全是汤水的粟米“糊糊”带来的那点虚假暖意早己消失殆尽,深秋凌晨的寒气如同无数根细针,穿透他身上单薄的破麻衣,刺进骨头缝里。

他手脚僵硬麻木,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气。

“丁伍叁柒!”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吼声在不远处炸响。

是昨天那个登记军汉的声音,此刻他披上了一件半旧的皮甲,敞开的领口依旧露着浓密的胸毛,腰间挎着一把豁了口的横刀。

正挥舞着一条脏兮兮的皮鞭,像驱赶羊群一样抽打着那些动作稍慢的新兵。

“滚起来!列队!快点!磨蹭什么!想挨鞭子吗?!”

皮鞭破空声和着惨叫声响起。人群更加混乱地涌动起来。

李玄昭用力搓了搓冻得发木的脸颊,强迫自己迅速清醒。

他飞快地将那块冰冷的“丁伍叁柒”号牌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和那枚麒麟玉佩的残片紧紧挨着。

然后,他看了一眼旁边蜷缩着、还在瑟瑟发抖、眼神里全是茫然和恐惧的瘦弱少年——昨天登记时排在他后面的,好像叫陈二狗?

他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瞥了一下混乱的人群中心,然后率先朝着篝火旁那片被踩得稀烂的空地挤去。

空地中央,己经站着几个同样穿着破旧皮甲、挎着刀的军官模样的人,个个脸色阴沉,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视着乱哄哄的人群。

昨天那个酗酒的王队正也在其中,他脸色蜡黄,眼袋浮肿,显然宿醉未消,此刻正烦躁地揉着太阳穴,看着眼前这群歪瓜裂枣的新兵,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都给老子闭嘴!站好!”一个络腮胡子的军官猛地抽出腰刀,刀尖指向天空,厉声咆哮。

寒光一闪,混乱的场面瞬间被一股无形的杀气镇住,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

“听着!你们这群渣滓!”

络腮胡子军官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带着一股血腥气。

“从今天起!你们就不是长安城里的废物、流民、乞丐了!你们是兵!是安西都护府左骁卫的兵!是给圣人守边、杀敌的兵!”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麻木、或惊恐、或强作镇定的脸:

“老子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到了这儿,就都得听老子的!守规矩!老子让你冲,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给老子踩过去!老子让你死,你就得给老子死得像个爷们!”

“想活命?想拿军饷?想吃饱饭?”

络腮胡子军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残酷的嘲讽,

“那就给老子把命攥紧了!把刀子磨快了!把眼珠子瞪大了!安西那地方,吐蕃人的刀子,突厥人的箭,大食人的弯刀,还有戈壁滩上的风沙,荒漠里的狼群,随时都能要了你们的贱命!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有没有孬种?!”

人群死寂一片。只有寒风刮过篝火余烬的呜咽。

“没有?”

络腮胡子军官狞笑一声,

“好!都是有种的,那老子丑话说在前头。路上,谁敢掉队,谁敢逃跑,老子认得你,老子的刀子可不认得你。军法就是砍头,曝尸荒野,听清楚没有?!”

“听…听清楚了…”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回应。

“没吃饭吗?!大声点!”皮鞭猛地抽在地上,炸起一片尘土。

“听清楚了!”人群爆发出参差不齐、带着恐惧的嘶吼。

“很好!”络腮胡子军官满意地点点头,手一挥,“王队正!分派下去!开拔!”

“诺!”

王队正强打精神,应了一声,随即开始扯着嗓子,按照名册上的编号,粗暴地将这群近千人的新兵蛋子分成若干大队、小队。

混乱再次上演,推搡、叫骂、找不到位置被抽打的哭嚎…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汗臭、牲畜粪便和绝望的气息。

李玄昭被分到了一个百人队,队正正是那个酗酒的王队正。

他被塞进一个临时拼凑的十人“伙”里,伙长是个一脸凶相、左脸带疤的老兵油子,外号“张疤脸”。

同伙的,除了那个瑟瑟发抖的陈二狗,还有几个眼神麻木的汉子,以及一个沉默得像块石头、只知道死死抱着自己破包袱的中年人。

没有时间认识,没有时间适应。

随着一声更加凄厉的号角长鸣,这支由一点微薄安家费粘合起来的队伍,像一条巨大的、缓慢蠕动的百足虫,在熹微的晨光中,踏上了通往安西的漫漫征途。

巨大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闷响,仿佛隔绝了最后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前方,是望不到头的、被霜冻覆盖的黄色官道,蜿蜒着伸向未知的西方。

最初的几天,是在关中平原腹地行进。官道还算宽阔平坦,沿途偶尔能见到村庄和农田。

然而,这支队伍的到来,如同瘟神过境。

远远看到这支衣衫褴褛、散发着恶臭的队伍,沿途村落几乎家家闭户,鸡犬无声。

偶尔有好奇的孩子从门缝里偷看,也立刻被大人惊恐地拽回去。

那些麻木耕作的农夫,远远地停下动作,拄着锄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没有欢迎,只有深深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李玄昭低着头,麻木地迈动双腿。沉重的行囊(里面只有一件替换的破衣和几块硬得能砸死狗的干粮)勒得他肩膀生疼。

脚下的草鞋早己磨穿,脚底板先是磨出血泡,血泡破了,和泥土灰尘混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饥饿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离开。每天两顿的伙食,是出发前领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就着浑浊的、带着泥沙的河水。

王队正和张疤脸偶尔会带着几个亲信开小灶,烤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野味,那的肉香飘过来,引得队伍里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更添了几分煎熬。

身体的痛苦尚能忍受,精神上的压抑和绝望,才是真正的折磨。

王队正那张宿醉未醒、写满暴躁的脸,张疤脸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随时可能落下的鞭子,还有同伙那些麻木或惊恐的眼神…都让李玄昭感到窒息。

他强迫自己沉默,像一块石头,只专注于脚下的路,保存每一分体力。

只有在深夜,他才会望着天幕上陌生的、格外璀璨的星星,感受着怀里那块冰冷的号牌和玉佩残片,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队伍过了潼关,地势开始起伏,官道也变得狭窄崎岖。

深秋的寒风更加凛冽,卷着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沿途的景象也越发荒凉,人烟稀少,破败的驿站孤零零地立在路边,墙皮剥落,像被遗弃的骨架。

真正的噩梦,是从进入陇山道开始的。

巍峨连绵的陇山,如同巨大的屏风,横亘在眼前。

官道变成了在山脊和峡谷间盘绕的羊肠小道。

一侧是陡峭、怪石嶙峋的山壁,另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山风在峡谷间呼啸,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凄厉声响。

脚下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无数人和牲畜踩踏出来的、布满碎石和泥泞的痕迹。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队伍的行进速度骤然慢了下来,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在艰难地蠕动。

不断有人掉队,大多是那些本就体弱或年纪大的。

起初,王队正还会骂骂咧咧地让张疤脸带人用鞭子抽,用脚踹,逼着他们跟上。

但渐渐地,鞭子也失去了作用。掉队的人越来越多。

李玄昭亲眼看着前面队伍里一个头发花白、走路一瘸一拐的老汉,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滑,整个人朝着路边的悬崖栽倒下去。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叫,身影就消失在弥漫着雾气的深渊里。

只有那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地的回响,从深谷中隐约传来,很快又被呼啸的山风吞没。

队伍只是微微骚动了一下,随即在王队正的呵斥和张疤脸的皮鞭下恢复了死寂般的沉默。

没人说话,没人回头,所有人都只是低着头,更加用力地抓紧同伴的衣角,或者死死抓住路旁凸起的岩石,麻木地向前挪动。

仿佛那个消失的生命,从未存在过。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掉队,就是死亡。没有第二种可能。

“伙…伙长…”一个带着哭腔的微弱声音在李玄昭身后响起。

是陈二狗。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青,瘦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几乎要下去。“我…我走不动了…脚…脚没知觉了…”

“妈的!废物!”张疤脸闻声回头,三角眼里凶光毕露,手里的皮鞭带着风声就抽了过来!“给老子起来!装什么死!”

“啪!”鞭子狠狠抽在陈二狗的背上,单薄的麻衣瞬间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迅速肿起的血痕。

陈二狗惨叫一声,整个人扑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起来!再不起来老子把你扔下去!”张疤脸狞笑着,抬脚就要踹。

“疤脸哥!”李玄昭猛地一步跨出,挡在了陈二狗身前。

脸上挤出一点近乎讨好的笑容,“疤脸哥息怒!这小子年纪小,骨头轻,不经打。我来拉他,保证不让他掉队!耽误不了行程!”

张疤脸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李玄昭。这个新兵,一路上沉默寡言,但眼神里总有点让他不太舒服的东西,不是纯粹的恐惧,也不是麻木,倒像是…狼崽子在蛰伏?

不过看他此刻低头哈腰的样子,张疤脸心里那点不快稍微消了点。

他掂了掂手里的鞭子,哼了一声:“行!李…丁伍叁柒是吧?老子给你这个面子!看好他!再掉队,老子连你一起收拾!”

“谢疤脸哥!”

李玄昭赶紧应道,随即弯腰,一把将还在抽噎的陈二狗拽了起来,动作看似粗鲁,实则避开了他背上的鞭伤。

“起来!不想死就跟紧我!”

他半拖半架着陈二狗,几乎是咬着牙在陡峭的山路上继续前行。

陈二狗瘦弱的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脚下的碎石不断滑落,滚下悬崖,无声无息。

李玄昭能清晰地感受到陈二狗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压抑的啜泣,以及…那逐渐微弱的脉搏。

“撑住!陈二狗!给我撑住!”李玄昭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凶狠,“想想那三贯钱!想想那一石米!拿到手,给你娘捎回去!撑住!”

陈二狗似乎被“娘”这个字刺激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光彩,死死咬着下唇,渗出血丝,竟然真的凭着一股狠劲,拖着几乎废掉的双脚,跟着李玄昭的步伐。

这一幕,被走在队伍前面不远处的王队正用眼角余光瞥见了。

他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因为宿醉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坳。

队伍终于得到命令,可以短暂休整一刻钟。

人群像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倒一片。呻吟声、咳嗽声、痛苦的吸气声此起彼伏。

李玄昭也几乎虚脱,把陈二狗小心地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自己靠着冰冷的山壁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肺里像着了火。

他拿出水囊,里面浑浊的河水只剩下浅浅一层。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拔开塞子,先递给了旁边嘴唇干裂、眼神涣散的陈二狗:“喝两口,别多喝,省着点。”

陈二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抖着手接过水囊,小心翼翼地抿了两小口,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咽。

李玄昭自己只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就收起了水囊。

他拿出怀里硬邦邦的杂粮饼子,掰了一小块,递给陈二狗,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像在啃一块木头。

休整的时间极其短暂。

很快,催命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如同地狱的召唤。

队伍重新蠕动起来,像一条疲惫不堪的巨蟒,继续朝着更高、更陡峭的山脊爬去。

前方的路,消失在云雾缭绕的未知里。山风依旧在峡谷间凄厉地呼号,仿佛无数亡魂的哭泣。

李玄昭搀扶着陈二狗,一步,一步,沉重地踏在冰冷的山道上。

他抬起头,望向西方那被群山阻隔、遥不可及的方向。安西…万里之外。

这条路,是用白骨铺就的。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身边这个瘦弱得随时可能倒下的少年,又感受了一下怀里那块冰冷的号牌。

眼神深处,那点属于长安的、属于“宗室李玄昭”的最后一丝温软,彻底被这陇山道上呼啸的寒风,吹得灰飞烟灭。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岩石般的坚硬。

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