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西年正月末,一骑快马裹着漠北的寒气与尘埃,冲入庭州城门。
消息如同滚地惊雷,瞬间炸响在北庭都护府的每一个角落:
后突厥汗国,亡了!
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在唐廷明里暗里的默许与支持下,联合葛逻禄等部族,以雷霆万钧之势,于漠北腹地一举击溃后突厥乌苏米施可汗的主力。
曾经雄踞草原、如恶狼般屡屡劫掠的庞大汗国,在内忧外患的夹击下,轰然倒塌,余部星散,或降或遁入更荒凉的远方。
草原的权力格局,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节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来自北方的肃杀余韵。
李玄昭放下由六百里加急转来的邸报,指腹无意识地着舆图上那片骤然空旷的漠北区域。
墨色的线条勾勒出山川河流,却画不出权力更迭的血腥与动荡。
瀚海军副军使马远侍立一旁,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振奋与激动:“将军!天佑大唐!突厥一灭,我北庭西北、正北方向压力骤减!至少三五年内,可免突厥狼骑叩边之苦!此乃天赐我北庭休养生息、重振旗鼓之良机啊!”
李玄昭的目光却并未因这巨大的利好消息而变得轻松。
他的眼眸缓缓扫过巨大的北庭舆图,最终定格在西面吐蕃盘踞的阴影上,又移向北面那片标注着“回纥”新势力的区域。
他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节堂内回荡,带着一种洞悉危机的冷静,“不错,确是天赐的喘息。”
“然,吐蕃的野心,从未远离;葛逻禄在此战中坐大,其叶护野心勃勃,与吐蕃使者密会之事,犹在耳畔;新崛起的回纥,其骨咄禄毗伽阙可汗骨力裴罗,初登汗位,威势正炽,其心向背,尚需时日观察。”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庭州的位置,“北庭,依然是大唐钉在他们南下牧马、西进染指河西的咽喉要冲。此刻的喘息,非是解甲归田之时,而是整军经武、深固根基、未雨绸缪之机。”
压力表面的稍减,反让李玄昭将北庭这架战争机器的弦绷得更紧,运转得更为高效。
一道道军令自节堂发出,简洁而有力。
北部、西北部那些过于突出、易攻难守的烽燧、小军镇,在确保情报传递功能的前提下,适度收缩兵力。
节省下来的宝贵兵力与辎重,迅速被充实到庭州本城、瀚海、伊吾等核心军镇的防御体系中。
夯土加固城墙的声音日夜不息,仓廪府库被源源不断的粮秣、军械填满。
庭州长史在他的强力支持和明确指令下,开足马力推行军屯、民垦,招徕因战乱流散的百姓,减免税赋,提供耕牛种子,鼓励往来商旅。
饱受摧残的田野,在春日的暖阳下,顽强地透出新绿,商队的驼铃声也一日比一日稠密地回荡在庭州城内外,带来久违的生机与活力。
然而,李玄昭倾注最多心力、投入最大资源的,无疑是整军。
他深知,一支能战、敢战、善战的精兵,才是北庭真正的脊梁。
他牢牢抓住突厥灭亡带来的宝贵战略窗口期,以近乎苛刻的标准,亲自督导瀚海军及北庭诸镇兵马的操练。
校场上,尘土飞扬。
新补充的安西西镇健儿,彪悍尚武,与本地招募的府兵子弟混杂在一起。
在那些石漆河幸存老兵们毫不留情的皮鞭呵斥和亲身示范下,他们在烈日与风沙中,一次次重复着枯燥而致命的动作。
战阵合击,步骑协同,陌刀劈砍的破风声,强弩齐射的嗡鸣,金铁交击的火花,还有粗重如牛的喘息与压抑的闷哼,构成了这片练兵场上最雄浑也最残酷的乐章。
李玄昭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校场边缘,他沉默地注视着,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方阵。
无需多言,那目光本身便是无形的压力与鞭策。
石漆河的血色记忆,化作了此刻挥洒如雨的汗水,深深烙印进每一个北庭将士的骨髓。
与此同时,在庭州都护府衙署深处一片划定的独立区域,一支迥异于寻常府兵、散发着截然不同气息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锤炼。
这便是李玄昭倾注心血打造的根基——他的八百亲兵。
兵源,是李玄昭亲自把关的第一道铁闸。
只从石漆河血战中幸存下来的老兵中挑选,尤重那些身上带着狰狞伤疤、眼神却沉淀下血火淬炼后的死寂与坚毅、且家小己由军府妥善安置在北庭扎根者。
他们与李玄昭共同经历过尸山血海,一同从地狱般的隘口爬出,那份同生共死的经历与绝对的忠诚,早己超越了寻常的上下级关系,熔铸成一种近乎血脉相连的羁绊。
统领这支亲兵的,是如同李玄昭影子般的阿木。
这个沉默寡言、身法诡秘、忠诚如磐石的心腹,被李玄昭亲授亲军指挥使衔,专司黑云营一切事务。
李玄昭对这支力量给予了近乎偏执的投入。
府库中压箱底的最精良明光铠,被优先披挂在这八百人身上,甲片在阳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光。
精挑细选的河西健马,高大神骏。
兵刃更是倾尽北庭匠作营之力打造:丈八长矛尖锐利,精铁横刀吹毛断发,劲弩机括森严。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两百柄特制加厚刃口闪烁着骇人寒芒的马槊,由臂力最为超群的悍卒执掌,组成营中无坚不摧的突击核心。
李玄昭亲自为这支力量定下名号——“黑云营”。
取意玄铁重甲如黑云,唯他李玄昭一人掌中可握,心意所指,便是锋芒所向。
黑云营的训练场,是整个北庭最残酷的熔炉。
统领阿木将石漆河死地求生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倾注于此。
训练方式简单、粗暴、高效,首指战场最血腥的本质。
李玄昭时常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训练场边,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
他的存在本身,便是最高标准的具现。
没有人敢有丝毫懈怠或侥幸。
锤打甲胄的叮当声,皮鞭破空的脆响,兵器碰撞的铿锵,还有士卒们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嘶吼与喘息,日夜不息地回荡在这片禁区。
八百颗被死亡淬炼过的心,在汗与血的反复浇灌下,正以惊人的速度凝聚、融合、锻打。
时光在忙碌与锤炼中飞逝。
庭州城的城墙在无数民夫与士卒的劳作下日益增高增厚,屯田里的麦苗在春风夏雨中茁壮成长,抽穗扬花,商队的驼铃声交织成繁华的市声。
瀚海军的筋骨在严苛的操练下日渐雄健,号令如一。
而深藏于都护府内的黑云营,其锋芒虽未完全展露。
但那偶尔在营门轮换时一闪而过的森然阵列,己足以让所有目睹者心头发寒,知晓副都护大人手中握着一柄何等可怕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