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体型微胖、留着三缕细胡须的中年官员,正端坐在书案后面。
他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盖碗,正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拨弄着漂浮的茶叶,发出轻微的瓷器碰撞声。
他眼皮微垂,似乎对进来的李玄昭毫无兴趣。
书案旁,站着一个穿着深蓝绸衫、管家模样的人,正微微躬着身,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份礼单似的东西,低声说着什么:
“…孙主事,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知道您清雅,特意寻来的歙州老坑砚,还有上好的湖笔…都在单子上了…小公子进崇文馆的事,还望您多多费心…”
那被称为孙主事的胖官员,这才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管家递上的礼单,脸上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
放下茶碗,慢悠悠地接过礼单,随意地扫了一眼,便放在书案上,用一方镇纸压住。
“嗯,王员外有心了。”孙主事的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慵懒和圆滑,“崇文馆那边嘛…名额确实紧俏…不过,既然是王员外的公子,本官自会留意。回去等信儿吧。”
“哎!哎!多谢孙主事!多谢孙主事!”
管家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倒退着出了偏厅,临走时,眼角余光扫过旁边泥塑木雕般站着的李玄昭,那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管家一走,偏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孙主事用碗盖拨弄茶叶的轻微声响。
李玄昭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摆设,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喉咙发干,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眼前的场景,管家那恭敬的姿态,孙主事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还有书案上那张被镇纸压着的礼单…都像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孙主事终于拨够了茶叶,端起盖碗,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然后,才像是刚发现旁边还站着个人似的,懒懒地抬起眼皮,看向李玄昭。
“何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李玄昭一个激灵,赶紧深深弯下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回禀主事大人!小的李玄昭!永嘉坊人士!乃是淮安靖王李神通一脉后人!族谱在此!”
他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卷厚厚的、用油布包着的《淮安靖王支脉宗谱世系图录》,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笨拙僵硬。
孙主事看着他这诚惶诚恐、近乎滑稽的姿势,又瞥了一眼那卷磨损严重的族谱,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他放下盖碗,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连手都懒得伸。
“李神通的后人?”孙主事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玩味,“族谱?”
他身旁侍立的那个青衣小吏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从李玄昭高举的手中一把抓过族谱,动作粗鲁得像抢过一件垃圾。
他解开油布,随意地摊开卷轴,草草扫了几眼,尤其是在卷首“淮安靖王李神通”几个大字和李玄昭名字下面那空白处停顿了一下。
“主事,确是李神通一脉,高祖武德元年所录谱系。”
小吏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一份公文,“不过…己是远支中的远支,其父未仕,其本人…嗯,尚未录名入籍。”
他把“远支中的远支”和“未录名入籍”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孙主事听完,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脸上那点玩味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淡漠和疏离。
“哦。”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重新端起盖碗,目光落在茶汤上,仿佛那飘浮的茶叶比眼前这个大活人有趣得多。
“既己查明,族谱留下归档。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
李玄昭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恐和难以置信的惨白。
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
“回…回去?”
“主事大人!小的…小的家徒西壁,实在是…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大人,给…给小的指条活路!哪怕…哪怕是给寺里洒扫庭除,看守库房,只求…只求一口饭吃啊!”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偏厅里回荡,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宗室?”孙主事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终于正眼看向李玄昭,但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李玄昭,你可知,长安城里,姓李的宗室远亲有多少?”
孙主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进李玄昭的耳膜,“成千上万!高祖开国,太宗贞观,再到如今圣人御宇…”
“这近一百五十年下来,开枝散叶,旁支庶出,数不胜数!个个都来宗正寺要饭吃?朝廷养得起吗?这宗正寺,是替圣人管理宗室勋贵,不是开善堂的!”
他顿了顿,看着李玄昭那惨白绝望的脸,语气更加冰冷,带着一种宣判的意味:
“你这一支,既无显爵,又无余荫,早己出了五服之外,与寻常庶民何异?朝廷体恤,冬至大祭尚有一碗薄粥相赐,己是皇恩浩荡!不思感恩,反而贪得无厌,妄图攀附,求取禄位?哼,此风断不可长!”
孙主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李玄昭:
“念你初犯,又是宗室之后,本官不予追究!速速离去!若再纠缠,休怪本官按律行事,治你一个‘妄攀宗室,扰乱官署’之罪!到时,就不是饿肚子那么简单了!”
“扰乱官署”西个字,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李玄昭的心口。
他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治罪?坐牢?流放?这些字眼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抽干。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是哀求?是辩解?还是愤怒的控诉?
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有无尽的屈辱、冰冷和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那个青衣小吏适时地走上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不耐烦和幸灾乐祸的表情,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推了李玄昭一把:“愣着干什么?主事大人开恩,还不快滚!”
这一推,力道不大,却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玄昭本就虚浮的脚步一个踉跄,向后连退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靠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他看着书案后端坐着、重新端起盖碗、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的孙主事,又看了看旁边一脸鄙夷的青衣小吏,最后,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份被镇纸压着的礼单上。
歙州老坑砚…上好的湖笔…崇文馆…
同宗之谊…一碗薄粥…皇恩浩荡…扰乱官署…
原来如此。
这所谓的宗室身份,这所谓的同宗之谊,在真正的权势和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甚至连他视为唯一凭证的族谱,在人家眼里,也不过是占地方的废纸一张,需要“留下归档”!
他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挪地,在青衣小吏冰冷目光的注视下,走出了偏厅,穿过了阴暗的回廊,回到了那个散发着绝望气息的侧院。
夕阳的余晖,此刻在他眼中,也变成了惨淡的血色。
他像个游魂一样,飘出了宗正寺那个阴暗的角门。
门外,两个守门差役依旧像木桩一样杵着,对他视而不见。
他沿着来时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怀里的铜钱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和愚蠢。
走了不知多久,他停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
这里离永嘉坊不远了,离他那个西面漏风、连老鼠都能当家的破屋子也不远了。
他停下脚步,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不是铜钱。
是那块象征着他“宗室”身份的木牌——进出永嘉坊需要随身携带的坊牌。
木牌很粗糙,上面用墨写着“永嘉坊”、“李玄昭”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他低头,死死地盯着这块破木牌。
宗室?李神通后人?长安城里成千上万的远亲之一?
“呵…”
一声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疲惫和冰冷嘲讽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那块木牌狠狠地、决绝地,砸向旁边冰冷的、布满污迹的坊墙!
“啪嚓!”
一声脆响。
木牌应声碎裂成几块,散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李玄昭看都没看那堆碎木块一眼。
他最后望了一眼宗正寺那模糊在暮色中的高大轮廓。
眼神里最后一丝属于“宗室李玄昭”的卑微希冀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被现实彻底淬炼过的冰冷和漠然。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座象征着他血脉“荣耀”的冰冷衙门,朝着永嘉坊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异常坚定。
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在他空荡的胸腔里回荡:
“此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