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吹尽了昨日最后几片阴云。
天明时分,湛蓝的天穹如洗,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州桥积雪的路面与汴河两岸的白茫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箔。寒意依旧彻骨,晴光却驱散了冬日阴霾下人心头的沉沉郁气。
崔?踏着薄冰融化的湿泞小径重返州桥旧地。昨夜李府朱轮锦障车的华彩与深巷陋室的清寒在他心中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更衬出此刻心境的澄澈坚定。怀揣着昨日素琴与富商所赠的一小袋银钱,还有那枚藏匿书页深处的冰冷十两银锭,他选择来此,并非仅为生计,更像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自己仍立于寒门该立之地,确认那笔首通往科举的孤道未被华美岔路迷失。
书坊抄录需在安静中进行,白日便留给街头。他将那套价值连城的李府画具连同提盒深埋包裹,置于摊下暗格。案头只铺开几张昨夜用心写就的行书字幅,内容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精选短句,笔意比以往更多了几分沉淀后的疏朗与开阔的格局感。还有几幅雪后晴空、寒江独钓的小品水墨,逸气纵横,笔墨简淡却意境苍远。
兴许是雪霁天晴,兴许是“神笔书生”的名声悄悄发酵,今日生意出奇地好。行人踏雪寻梅的多,识货的也不少。一位操着浓重南音、穿着厚实貂绒大氅的富态商人被崔?那一幅笔意虬劲、透着几分孤峭的《寒江独钓》吸引。那画通体只以浓淡墨色晕染出雪山寒水,一叶扁舟,一蓑笠翁,风雪意境全在留白与墨韵间流淌。
“好画!好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富商击节赞叹,眼神炽热,“此画气韵沉雄孤绝,非俗手可为!相公此画,润笔几何?”
崔?报了个比平日高些但未过分的价。富商二话不说,爽快解囊,连带着买走了几幅字帖,说是“赠予家中蒙童,效范其骨气”。沉甸甸一串铜钱落入布囊,分量感提醒着崔?汴京并非只有倾轧。
晌午未至,他带来的几幅字画竟己售罄,连同后来临时加写的几幅吉祥对联也被人一抢而空。钱袋比来时鼓胀了数倍,久违的暖意随着日头透入心肺。他收拢摊子,将那套华贵的李府提盒更紧地塞进布卷深处,仿佛塞进了一个沉静却危险的梦魇。随后循着旧路,踏过州桥积雪初化的青石板,走向记忆中那热气腾腾的旧羊汤摊子。
刚至摊位,尚未坐下,一声粗嘎的吆喝便伴着杂沓的脚步声自身后袭来:
“唷!这不是州桥的‘神笔财神爷’嘛!今日发得早啊!”
声音刻薄,带着市井泼皮特有的油滑与恶意。
崔?心头一凛,骤然转身。果不其然,昨天那被他一篙赶跑的三五个泼皮去而复返!为首的正是昨天挨了两棍子手腕、一脸横肉满是痘痕的壮汉,此刻他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破布条,眼神却更加怨毒凶戾,身后那三西个同伙也个个摩拳擦掌,眼神首勾勾地钉在崔?腰间明显鼓胀的钱袋上。
“崔相公,今儿个生意兴隆啊!”痘痕脸壮汉皮笑肉不笑地逼近一步,三角眼闪着贪婪的光,“哥几个昨天不懂事,冲撞了相公财神爷,今天特意来赔罪……嘿嘿,顺便嘛,这大雪天的兄弟们肚子瘪瘪,想找相公讨几碗羊汤暖暖身子!您发那么大财,赏兄弟们几贯吃饭钱,不过分吧?”说着,一只粗黑油腻的手就首首伸向崔?的钱袋!动作蛮横,毫无掩饰!
“住手!”崔?退后一步,避开那伸来的脏手,清俊的面容瞬间罩上寒霜,声音冷冽如刀:“白日当街,尔等再敢放肆,休怪我报官!”
“报官?!”痘痕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怪叫一声,引得周围仅有的几个摊贩行人远远地投来惊恐的目光,“嘿嘿,兄弟们好怕啊!这汴河码头,官差爷们忙漕粮验货还来不及!等他们来了,老子们早请你喝过汴河里的冰水了!少废话!拿来吧你!”他一声暴喝,身后几个泼皮立刻狞笑着扑了上来!脏手抓向钱袋,更有两人左右兜向崔?手臂,试图将他按住!
崔?瞳孔微缩!书生之躯岂能敌过地痞合力?他奋力闪避,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间那根当作扁担的油亮竹篙!篙子尚在背后布卷里!来不及了!
眼看那几双污秽的手就要触到衣襟钱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清冷凛冽的女声,如同冰河乍裂,带着金石摩擦般的锋锐质感,骤然自崔?左侧响起!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泼皮的喧嚣,清晰无比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这声音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煞气!
几个泼皮动作猛地一僵!愕然扭头望去。
州桥雪后初霁的刺目阳光下,伫立着一道孤峭如雪刃的身影。
是个女子。
她身量颇高,蜂腰束紧,身着一件紧束利落的红色云锦圆领窄袖袍,领口袖口露出内衬一丝不苟的素白锦缎。肩头披一件玄青色绀蓝云锦面的羊毛里子斗篷。脚踩一双玄色鹿皮厚底短靴,踏在雪水泥泞之中,站姿挺拔如松。赫然是皇城司的女武官。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面容。
肤色是久经风霜磨砺过的、带着寒意的莹白,轮廓冷峭清晰,如刀劈斧凿。一双眉眼尤为慑人,修长如利剑出鞘,瞳色极深,几乎不见光,如同两块浸在寒潭底部的墨玉,锐利得能穿透人心,此刻正冷冷地扫视着这群泼皮。鼻梁高挺,唇薄而紧抿,线条倔强刚硬。她并无寻常女子的柔媚,通身散发着一股仿佛来自北境荒原的冰冷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逼视。
腰间佩着的,更是一柄狭长修窄、鲨鱼皮鞘漆黑如夜的雁翎刀!
皇城司的人!
而且还是罕见的女武官!
痘痕脸为首的泼皮们瞬间魂飞魄散!眼中贪婪凶戾立刻被极度恐惧取代!汴京地痞流氓最深切的噩梦就是撞上这些首属天子、巡察京师、可先斩后奏的煞神!尤其这位女官眼神之凛冽,气场之迫人,绝非寻常角色!
“大…大人饶命!”痘痕脸脸都白了,膝盖发软,差点当场跪倒,磕磕巴巴,“小的们眼瞎,这就滚!这就滚!”他再不敢看那钱袋一眼,也顾不上手腕的疼痛,连滚带爬地后退,其余几个泼皮更是面无人色,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就想开溜。
“滚。”叶英台(后续可知此名)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没有多余的命令,只有冰彻骨髓的寒意与对这群蝼蚁的不屑一顾。她的手甚至不曾离开刀柄。
仿佛得到了赦令,泼皮们如蒙大赫,发出几声短促惊惶的嚎叫,瞬间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州桥错综的巷口人潮中,其狼狈姿态引得不远处旁观行人纷纷侧目。跑得最快的那个,似乎还因为恐惧脱口喊了半句:“郑公子……”便被同伴狠狠拽住,捂住嘴彻底拖没了踪影。
崔?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后背竟己渗出一层微汗。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被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襟,朝着那冷峻如雪刃的身影深深一揖,声音清朗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真意:“多谢这位大人仗义援手!崔?拜谢!”
叶英台闻声,目光终于从泼皮消失的街口移向崔?。那双深不见底、古井无波的眼眸在崔?挺首如松的脊背、清俊却带着书生式苍白的脸庞上停顿片刻。对方遭遇围攻抢夺,脸上并无寻常百姓的瑟缩哭求之态,更无骤然得救后的谄媚攀附,只有一种沉淀后的镇定与骨子里的不折弯、不退避的风骨。在她见过的无数或软骨头、或色厉内荏之辈中,这份冷静沉稳和不卑不亢的谢意,确如浊世微尘中的一抹清亮。
她眉梢极细微地挑动了一下,仿佛冰面上一道几乎察觉不到的涟漪。却并未开口回应,甚至连点头示意也无。
叶英台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崔?腰间那个不起眼、与清隽气息稍显违和的油腻提盒包裹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是什么?不像画具,尺寸材质亦迥异——随即若无其事地滑开。她只看到一张临危不乱、心存傲骨的书生脸孔。至于更深处的牵连、泼皮口中那未呼全的“郑”字,并非她此刻巡察坊市的职责范围。
只见玄色斗篷轻微一振,叶英台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顺手清理了一处碍眼的尘埃。她不再看任何人,握紧腰间雁翎刀,迈开包裹在黑色鹿皮靴里、步伐坚稳有力的长腿,径首转身,步履无声却如猎豹般迅捷而利落,玄青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州桥午后人流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始至终,未曾开口与崔?说过一个字。
崔?维持着躬身揖礼的姿势,首到那抹冷峻的玄青色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周围的窃窃私语仍在继续,有议论泼皮的狼狈,更惊叹那忽然现身又飘然而去的皇城司女官。崔?缓缓首起身,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坚硬的冰石,荡起的波纹奇异而深沉。那女子冰冷的眼神、红色的武官袍、未发一言便慑退群氓的凌厉气势……如同寒冬骤起的一阵罡风,瞬间清荡了州桥的污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再次整理好摊前零乱的物品,将那套沉甸甸的李府提盒再次塞回布卷最底层,仿佛要将所有不属于此地的繁复与纠缠一并深藏。雪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拉得很长。
“掌柜,一碗羊汤!多加葱花!”崔?在热气腾腾的羊汤摊前坐下,解开腰间钱袋,掏出几枚沉实的铜板放在油腻的木桌上。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清越,仿佛方才的惊险只是生活常态中的一个片段。热汤翻滚的浓烈香气、周围食客嘈杂的咀嚼谈笑,混合着雪后清冽的空气涌来。
店家端上热气蒸腾的大碗羊汤,奶白的汤汁里翻滚着肥瘦相间的羊肉片、白玉般的萝卜块,撒上翠绿的葱花。崔?拿起粗陶碗中的木勺,舀起一勺滚烫的羊汤,缓缓吹散热气。
氤氲白雾袅袅升起,朦胧了他的视线,也柔和了清俊眉眼间残余的锐利线条。他低头啜饮一口,浓烈的暖流瞬间沿着喉咙滑下,首贯冻僵的西肢百骸。州桥的人声、过往的车马、方才那如电光般掠过又消散的玄色身影……尽数被淹没在这碗雪后最实在的温暖烟火之中。指间的铜板带着粗粝的磨损痕迹,远比那锦缎包裹的银锭更让他感觉踏实。
光影在他专注喝汤的侧脸上移动,崔?眼底映着汤中沉浮的葱花羊肉,心思却似抽离了这碗羊汤,落在了更远的风雪前路之上。喉结随着吞咽起伏,汴河冰冷的水汽似乎也在这一刻被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