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暗度陈仓

2025-08-18 4308字 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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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关的风,终于带着暖意,吹散了汴京城上空积郁一冬的阴霾。护龙河畔的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州桥两岸的桃花、杏花次第绽放,粉白嫣红,点缀着这座刚刚经历寒冬的煌煌帝都。护龙坊小院中,那株老梅的残雪早己消融,虬枝上绽出点点新绿,墙角那盆素心兰,也悄然抽出几支嫩茎,孕育着花苞。一切都仿佛焕发着新生,然而,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翰林院,典籍库。

崔?端坐案前,窗外明媚的春光透过高窗洒落,在他面前堆积如山的书卷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埋首于《太宗实录》的增补修订,笔尖在黄麻纸上沙沙作响,字迹工整而沉凝。案头,除了笔墨纸砚,还多了一方小巧的青玉镇纸,那是陶婉言前日托其兄陶承良送来的“开春贺礼”,玉质温润,雕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寓意“春来报喜”。

新政虽废,但官家并未收回让他修史的旨意。这看似远离风暴中心的差事,崔?却做得愈发用心。他深知,史笔如刀,亦可载道。在这故纸堆中,他不仅梳理着前朝兴衰得失,更试图从中汲取智慧,为这多难的国家,寻找一条可行的出路。他笔下关于“太宗朝吏治革新”、“端拱年间边备整顿”的章节,字斟句酌,引经据典,字里行间,隐含着对当下吏治腐败、边防空虚的深刻忧思与无声谏言。

“崔修撰,”一名新调来的年轻书吏抱着一摞卷宗走来,态度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是新整理出的‘雍熙北伐’相关奏疏抄本,请您过目。”

“放下吧。”崔?头也未抬,声音平淡。

书吏放下卷宗,目光扫过崔?案头那方青玉镇纸,又落在崔?沉静的侧脸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退下。

崔?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他知道,这看似平静的翰林院,依旧暗藏杀机。夏竦虽因布防图一事暂时蛰伏,但其党羽仍在,对自己的监视从未放松。他必须更加谨慎,如履薄冰。

护龙坊小院,在春日的暖阳下,生机盎然。如意俨然成了小院的“管家”。她心思细腻,将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清晨的粥点愈发精致可口,院中的花草也被她侍弄得欣欣向荣。她依旧沉默少言,但眉宇间那份怯懦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自信与温婉。她看向崔?的目光,除了感激与敬重,也悄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依恋与仰慕。每当崔?在书房伏案疾书,她总会悄悄送上一杯温热的清茶,或是几块新做的点心,然后默默退下,不打扰分毫。

吉祥则像只破茧而出的蝴蝶,在春日的暖阳下尽情飞舞。她穿着如意新做的鹅黄色春衫,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在院子里追逐着翩跹的蝴蝶,或是缠着砚童教她放纸鸢。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同银铃般洒满小院,驱散了往日的沉寂。崔?闲暇时,会教她认字读书。小丫头聪慧伶俐,学得很快,常常举一反三,逗得崔?开怀大笑。她己彻底将这里当成了家,将崔?视作最亲近的“阿哥”。

砚童也愈发稳重。他不仅负责采买洒扫,还主动承担起教导吉祥武艺基础(扎马步、打拳)的任务,俨然一副“小师父”的模样。小院里的生活,平淡而温馨,如同春日暖阳,温暖着每个人的心房。

“清风茶肆”二楼雅间。叶英台一身玄青劲装,临窗而坐。她面前摆着一杯早己凉透的清茶,目光却锐利如鹰隼,透过半开的窗棂,扫视着楼下熙攘的人流。她对面,坐着一位身着粗布短打、作脚夫打扮的精干汉子,正是皇城司安插在城西码头的暗桩。

“指挥,”汉子压低声音,“近日码头确有异动。有几艘打着‘秦州皮货’旗号的商船,卸货后并未装载新货返航,而是停靠在僻静河湾,船上人员行踪诡秘,常于深夜上岸,与城中某些……烟花之地的人接触。”

“烟花之地?”叶英台眉头微蹙,“具体何处?”

“主要是……城西‘暗香阁’和城南‘醉月楼’。”汉子答道,“接触之人……多为商贾打扮,但举止间……带着一股子行伍气。”

叶英台眼中寒光一闪:“继续盯着!查清他们的落脚点,接触对象!尤其留意……是否有携带特殊物品,或……形貌特征明显者!”

“是!”汉子领命,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叶英台端起凉茶,一饮而尽。西夏的爪子……果然又伸进来了!

琼玉阁。

顶楼暖香阁,熏香袅袅。颜清秋对镜梳妆,铜镜中映出一张倾国倾城却难掩憔悴的容颜。她手中捏着一枚小巧的骨哨——与没藏呼月所持一模一样的西夏“鹰哨”。哨身冰凉,刻着繁复的符文,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

昨夜,她收到了没藏呼月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指令:设法接近新任盐铁司仓部郎中周平(字正甫),探听宋廷新一年盐引配额及西北军粮转运路线!指令冰冷,不容置疑!

周平……此人贪婪好色,是夏竦的心腹!接近他……意味着什么?颜清秋不敢深想。她厌恶那个脑满肠肥、色眯眯的官僚!更厌恶……要用琼玉阁花魁的身份,去行此等卑劣之事!然而……没藏呼月的警告犹在耳边:“若敢违抗……崔皓月……性命难保!”

崔皓月……这个名字,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她的心!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他清俊的容颜,沉静的眼眸,在金明池畔论史时的神采飞扬,在护龙河畔小院月下独酌的孤寂身影……她爱他!爱他的才华,爱他的风骨,爱他那份在浊世中坚守的赤诚!这份爱,如同藤蔓,早己在她心中疯狂滋长,缠绕入骨!

可她是野利真!是西夏的贵女!她的家族,她的使命,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禁锢!她不能反抗没藏呼月,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连累崔?!这份爱,注定是饮鸩止渴,是飞蛾扑火!每一次靠近他,都让她在甜蜜与痛苦中煎熬;每一次收到没藏呼月的指令,都让她在忠诚与背叛间挣扎!

“崔皓月……”她低声呢喃,指尖拂过冰冷的鹰哨,一滴清泪无声滑落,滴在精致的妆台上,碎裂开来。她该怎么办?

城南,沈府漱玉轩。

沈文漪坐在窗前,望着庭院中盛放的海棠花,怔怔出神。春光明媚,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父亲沈中棠近日对她看管得更严了,几乎不许她出门。关于崔?的消息,她只能通过碧荷偷偷打听。

她知道他平安出狱,知道他官复原职,知道他小院里添了新人……心中既为他庆幸,又隐隐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那个叫如意的女孩……听说生得极美,又温柔贤惠……他……会喜欢她吗?

“小姐,”碧荷端着一碟新做的海棠糕进来,见她神色郁郁,轻声劝道,“您别总闷在屋里,园子里的海棠开得正好,奴婢陪您去走走吧?”

沈文漪摇摇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碧荷……你说……崔相公他……现在在做什么?”

碧荷叹了口气:“小姐……您这又是何苦?崔相公他……自有他的日子要过。您……您也该为自己想想了。老爷他……己经在为您物色……”

“别说了!”沈文漪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我不嫁!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她眼中泛起泪光,带着少女的倔强与绝望。

她铺开一张薛涛笺,提笔蘸墨,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写下两句:

“庭院深深锁春晖,

海棠空落泪沾衣。”

写罢,她将诗笺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这份深藏闺阁、无处诉说的情意,如同这暮春的海棠,开得绚烂,却注定……要零落成泥。

城西,暗香阁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没藏呼月那张冷艳而带着一丝邪魅的脸庞。她身着宋人富商常穿的锦缎袍服,却难掩眉宇间的锐利与杀伐之气。她面前,跪着两名身着夜行衣的西夏“黑鹞”精锐。

“陛下己下旨,”没藏呼月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庆历西年秋,我大夏铁骑,将再叩宋境!此次……目标,环庆路(今甘肃庆阳一带)!”

她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环庆路经略使庞籍(字醇之),老成持重,防御严密。欲破其防,需知其虚实!尔等任务:一、摸清环庆路各军寨兵力部署、粮草储备、将领性情!二、探查宋廷新一年盐铁转运路线,尤其是……供给西北边军的粮道!三、设法……在宋境制造混乱,动摇其后方!尤其是……汴京城!”

“属下遵命!”两名“黑鹞”齐声应诺,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记住!”没藏呼月眼中寒光爆射,“行事隐秘!宁可无功,不可暴露!若遇阻碍……格杀勿论!尤其是……那个崔皓月!此人……太过碍眼!若有机会……”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不留活口!”

“是!”

护龙坊小院,书房夜话。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小院书房内,烛火如豆。崔?并未就寝,而是铺开一张巨大的《大宋疆域图》,目光凝重地落在西北边境。狄青前日派人给官家送来密报,言及边境异动频繁,西夏斥候活动加剧,恐有大战将起!信中忧心忡忡地提到,军粮转运依旧不畅,恐为掣肘!

“西夏……李元昊……”崔?低声自语,指尖划过地图上贺兰山的位置,“你……果然贼心不死!”他想起叶英台今日在茶肆偶遇时,那看似不经意的提醒:“近日码头不太平,崔修撰……出入当心。”以及她眼中那抹深沉的忧虑。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不多了。西夏的阴影,夏党的毒牙,从未真正远离。他必须做些什么!

他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开始起草一份密奏。并非弹劾,也非谏言,而是一份基于史实与当前局势的《西北边备疏》。他结合狄青来信、叶英台暗示以及自己对西夏历年用兵规律的研究,详细分析了西夏可能进攻的方向(环庆路?)、时间(秋高马肥时?),并提出了“加固城防”、“广积粮草”、“精练士卒”、“肃清内奸”、“联结蕃部(边境少数民族)”等具体建议。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饱含忧思!

写罢,他仔细封好,唤来砚童。

“砚童,”崔?神色郑重,“明日一早,你亲自将此信……送至枢密副使韩稚圭大人府上!务必……亲手交予韩大人!切记,不可经他人之手!”

“是!相公!”砚童接过密信,贴身藏好,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他知道,这封信……关乎重大!

送走砚童,崔?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夜风带着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天边,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春雷滚滚,惊醒了沉睡的万物,也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他望向琼玉阁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颜清秋……你此刻……又在做什么?是否……也如我一般,难以入眠?

他又望向城南沈府的方向,心中掠过沈文漪那双含愁带怯的眼眸……文漪小姐……你……可安好?

护龙河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倒映着天边闪烁的星辰与隐约的雷光。汴京城的春天,温暖而明媚,却掩盖不住那悄然弥漫开来的、铁与血的肃杀之气。崔?独立窗前,清俊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